话说春航已聘了苏侯的小姐,只等七月七日完毕婚姻。五月过了,正是日长炎夏,火伞如焚。且说刘文泽补了吏部主事 [吏部主事——吏部,官署名,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主事,官名,正六品。] ,与徐子云同在勋司,未免也要常常上衙门。这些公子官儿,哪里认真当差,不过讲究些车马衣服,借着上衙门的日子,可以出来散散,戏馆歌楼,三朋四友,甚是有兴。
一日,文泽回来,路过林春喜门口,着人问了,春喜在家,文泽下了车进去。远远望见春喜,穿着白苎 [苎(zhù)——指苎麻纤维织的布。] 丝衫子,面前放着一个玻璃冰碗,自己在那里刷藕。见了文泽,连忙笑盈盈的出来。文泽道:“你也总不到我那里去。你前日要找那白瓷冰桶,我倒替你找了一个,而且很好,不大不小的,我明日送来给你。”春喜道:“多谢你费心。我说白磁的比玻璃的雅致些。”文泽看了书室中陈列,便道:“你又更换了好些?”春喜道:“你看我那幅画,是黄鹤山樵的,真不真?”文泽道:“据我看不像真的。”春喜道:“静宜给我的,他说是真的。”文泽笑道:“若是真的,他也不肯给你。知你不是个赏鉴家。”春喜笑道:“好就是了,何必论真假!”
文泽见春喜两间书室倒很幽雅。前面一个见方院子,种些花草,摆些盆景,支了一个小卷篷。后面一带北窗墙子内种四五棵芭蕉,叶上两面皆写满了字,有真有行,大小不一。问春喜道:“这是你写的么?悬空着倒也难写。”春喜道:“我想‘书成蕉叶文犹绿’之句,自然这蕉叶可以写字。我若折了下来,哪有这许多蕉叶呢?我写了这一画,又写那一画,写满了,又擦去了再写。横竖他也闲着,长这些大叶子,不是给我学字的么?我若写在纸上,教人看了笑话,这个蕉叶便又好些。我还画些草虫在上面,我给你瞧瞧,不知像不像?”便拉了文泽走到后面,把一张小蕉叶攀下来,给文泽看,是画些蜻蜓、螳螂、促织、蜘蛛,各样的草虫。文泽笑道:“这倒亏你,很有点意思。只怕你学出来,比瑶卿还要好些。”
春喜道:“瑶卿近来我有些恨他。他的画自然比我好,但他学了两三年,我是今年才学的。春间请教请教他,不是笑我,就是薄我。问他的法子,他又不肯说,近来我也不给他看了。他倒常来要我的看,我总要画好了才给他看呢。我问静宜要了许多稿子,静宜说我照着他画,倒不要看那芥子园的《画谱》。”又笑嘻嘻的对着文泽道:“我与你画把扇子。”文泽道:“此时我不要,等你学好了再画。”春喜道:“你们势利,怎见得我此时就画得不好?你若有好团扇,我就加意画了。”说罢,就跑了进去,拿了一柄团扇出来,画着一枝杨柳,有一个螳螂扑蝉,那一翅张开,一翅在螳螂身上压住,很像嘶出那急声来;那螳螂两臂扎住了蝉项,口去咬他,两眼鼓起,头上两须一横一竖,像动的一样。文泽看了,大赞道:“这是你画的么?”春喜点点头。文泽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我当面画给你看!”文泽道:“你将这把扇子给我罢。”春喜道:“这把扇子我自要留的。”文泽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这把,你落了款罢。”春喜只得落了款,送与文泽。文泽道:“看你这画,已经比瑶卿好了,字也写得好。”春喜道:“瑶卿原只会画兰竹与几笔花卉,山水尚是乱画的,草虫他更不会。此时说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将来或者赶得上他。”
正说话间,只见仲清、王恂同着琪官、桂保进来。文泽见了大喜,问道:“怎么今日不约而同,都到这里来?”仲清道:“庸阉要到蕊香那里去,却遇见玉艳,想同到新开的庄子里去坐坐,见你的车在门口,所以进来。”文泽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开的安吉堂么?闻得那地方倒好,他又将寺里几间房子也通了过去。我们就去。”春喜道:“怪热的天,在这里不好吗?”桂保道:“那里也好,内另有几间屋子,摆满了花卉,大天篷,凉爽得很,倒是那里好。”即催了春喜换了衣裳,都上车到了安吉堂。
对门车厂里卸了车,文泽等走进。掌柜的忙出柜迎接,即引到后面一个密室,却是三间,隔去一间,并预备了床帐枕席。外面摆了两个座儿,一圆一方,都是金漆的桌凳。上面是铺炕,挂了四幅屏画,是画些螃蟹,倒还画得像样。上头挂一块桃红绸子的贺额,写着“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归云禅师长兄、瑞林亲台长兄开张之喜,”下款也是两个人名字。一副珠笺对联,写的金字是:
磨墨再烦高力士;
当垆重访卓文君。
众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这里热,被这些联额字画看得出汗。”再看两边墙上两个大横批,一个姓马的写的字,其恶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画甚离奇,是画的张生游寺。文泽等又笑了一阵。
掌柜的进来张罗了一会,亲手倒了几杯茶,出去遂换走堂的进来点菜。王恂道:“这里的生炒翅子、烧鸭子是出名的,就要这两样。”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凉菜多、热菜少。走堂的先摆上酒杯小菜,果碟倒也精致。送上陈绍、木瓜、百花、惠泉四壶酒来。放下一搭纸片,那边桌上点了一盘小盘香。中间一个冰桶,拿了些西瓜、鲜核桃、杏仁、大桃儿、葡萄、雪藕之类浸在冰里。首座仲清,次文泽,次王恂,琪官、春喜、桂保相间而坐。来了几样菜,各人随意小酌闲谈。
文泽问子玉,还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时见他。仲清道:“庾香以后大约未必肯出门的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又病了几天,俨然去年夏天的模样。他这个元神 [元神——道家语,称人的灵魂为元神。] ,此时正跟着玉侬在长江里守风,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来呢。”琪官听了眉颦起来,神情之间颇有感慨,说道:“初六那一日,我请他们叙了半日,虽然彼此啼哭,却也还劝得住,不料至皇华亭,彼此变成这形象。我此时想起,还替他们伤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没有生人在那里,若有生人见了他们这个光景,岂不好笑!玉侬倒还遮饰得过,有他们一班人送他,自然离别之间倒应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饰不来,直着眼睛,拉他上车,还挣着不动。又有那一哭,到底为些什么事来?幸亏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见了也要猜疑。”文泽道:“可不是,庾香与湘帆比起来,正是苦乐不同。湘帆非但与媚香朝夕相亲,如今又对了阔亲,偏偏又是个姓苏的,而且才貌双全。你道湘帆的运气好不好?我看咱们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个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竹君近来倒没有从前的意兴,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么,他因不得鼎甲 [鼎甲——科举殿试名列状元、榜眼、探花的,称为鼎甲,鼎有三足,殿试一甲共取三名,故名。] ,因此挫了锐气。如今看他倒有避热就凉之意,是以住在怡园,不与那些新同年往来。”文泽道:“今年你们若考中了宏词科,也就好了。倒要劝劝庾香,保养身子要紧。”仲清、王恂点头。
桂保对王恂道:“从前我在怡园行那一个字化作三个字的令,你一个也没有想得出来。我如今又想了一个拆字法,分作四柱,叫作‘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譬如这个‘酒’字,”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写道:“旧管一个酉字,新收一个三点水,便成了一个酒字;开除了酉字中间的一字,实在是个洒字。都是这样。你们说来,说得不好,说不出的,罚酒一杯。”春喜道:“这个容易,也不至于罚的。我就从天字说起:旧管是个天字,新收一个竹字,便合成了笑字;开除了人字,实在是个竺字。”众人赞道:“好!”琪官道:“我也有一个:旧管是个金字,新收一个则字,”说到此,便写了一个铡字,“开除了一个贝字,实在是个钊字。”桂保道:“金字加个则是个什么字?”琪官道:“有这个字,我却一时说不出来。”春喜道:“这个字好像是铡草的铡。”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后不兴说这种冷字。若要说这种冷字,字典上翻上一翻,就说不尽,且教人认不真,有甚趣味?”琪官被驳得在理,也不言语。
仲清道:“倒也有趣,我们也说几个。我说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榭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村字。”桂保道:“好!说得翦截。”文泽道:“旧管是个圭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桂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杜字。”王恂道:“旧管是个寺字,新收一个言字,是诗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讨字。”桂保道:“这个比从前的田字讲得好了。我说旧管是个一字,新收一个史字,是吏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丈字。”琪官道:“我的旧管是个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忠字。”春喜道:“我旧管是昌字,新收门字,是个阊字;开除了曰字,实在是间字。”仲清道:“我旧管是贱字,新收三点水,是溅字;开除了贝字,实在是浅字。”文泽道:“我旧管是波字,新收一个女字,是婆字;开除了波字,实在是女字。”春喜道:“怎么说?闹错了!旧管是波字,怎么开除也是波字?新收是女字,怎么实在又是女字?内中少了运化。”桂保道:“这要罚的。”文泽笑道:“我说错了,我是想得好好儿的。”便说道:“开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官笑道:“这是什么字?一个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点水揪下来,把女字抬上去,不是个汝字?”文泽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要罚一杯。”文泽笑道:“不与你们来了!”饮了一杯。
王恂道:“旧管是眇字,新收三点水是渺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沙字。”桂保道:“旧管是土字,新收了口字,是吉字;开除了一字,实在是个古字。”文泽道:“这张口可惜生下了些,凑不拢,也要抬上些才好。”众人皆笑。桂保道:“这个批评,未免吹毛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抬女字的那么使劲。”众皆大笑。琪官道:“旧管是胡字,新收三点水,是湖字;开除了沽字,实在是月字。”春喜道:“旧管是邑字,新收个才字,是挹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把字。”文泽道:“这个令没有什么意思,我不说了!还说别样罢。”
饮了几杯酒,只听得隔壁唱起来。众人听是唱的《南浦》道:
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零。
桂保谓春喜道:“小梅,你近来很讲究唱法,南曲逢入声字,应断还是可以不断呢?”春喜道:“若说入声是应断的。”桂保道:“自应唱断。你听方才唱的,却与我们唱的一样。笛上工尺妻字,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零’,这一字怎么断呢?”春喜道:“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断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头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是六字的头板、头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么能断?然一字不断,究竟不合南曲唱入声的规矩。你要这一字断,却也不难,只要将妻字上的工尺五字拖长,六字改为中眼,工字改为一字的头板,尺字改为一字的头眼,六字改为中眼,五字改为末眼,音节截断,便合南曲入声唱法。”一手拍着桌子道:“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零。’”
桂保道:“你真讲得不错。”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没有?”春喜道:“南曲是没有一凡的,是人人尽知。唯有一处,我问过令兄,他是个刺杀旦,我问他南曲笛子上有一凡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你作《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报’时唱的‘酒困潦倒’,这‘潦倒’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因为‘鸟飞霞’接唱北唱,不能不出调,所以非一凡不可。说南曲用一凡,就只有此一处,并无第二处。”桂保点点头道:“我也听得我哥哥与人讲,大约还是你对他说的。”
春喜道:“若说不讲究唱也罢了,既要讲究,唱错的还不少呢。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 [社稷(jì)——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鬼神。] 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琪官道:“这也论得极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当处。一气说完,后来唱出,全无头绪,若断章摘句起来,几至不通。”春喜道:“可不是么!譬如《阳告》一出,出场时一口说尽,所以后头唱的曲文与口白文气不接。如今班中唱的个个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样改呢?”
春喜道:“你记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爷早赐报应’,与《滚绣球》‘他困功名阻归’,文气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设誓’,与《叨叨令》一支‘那天知地知’,文气又不对。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厮魂灵与奴对证’。与《脱布衫》一支‘他好生忘筌得鱼 [忘筌得鱼——也作得鱼忘筌。筌,捕鱼的竹器。指已得鱼而忘却捕鱼的器具,比喻事情成功后,就忘了原来的凭借。] ’,文气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 [敫(jiǎo)。] 桂英,因王魁负义再娶,要到海神庙把昔日焚香设誓情由哭诉一番,求个报应。来此已是,不免径入。’把这一段说完,进庙,再向大王爷案前哭诉。之后也只说‘奴家敫桂英与济宁王魁结为夫妻,谁想他负义又娶。妈妈逼奴改嫁,奴家不从,致遭殴辱。忿恨难伸,故到殿前把已往从前之事,诉告一番,求大王爷早赐报应。当时那王魁呵!’再唱那《滚绣球》一支,文气便接。唱完之后,再说‘定盟之时,神前设誓,誓同生死;若负此心,永堕地狱。呵哟,是这么的 㖸 !’这才是‘神前设誓,天知地知’呢。这支唱完,说道,‘不是奴家心肠忒狠,他到京中了状元,另娶韩丞相之女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气愤不过 㖸 !’把他头一段口白分作三段,这就通身文气都接了。”仲清、文泽、王恂道:“这都改得好。但如今讲究唱昆腔的也不少,怎么就不晓得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他来改正他做什么?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所以沿袭下来,总是这样。”
众人正在谈得高兴,只听那间房后面角门一响,房内有脚步声,有人走出来。众人留心看时,帘子一掀,钻出个光头来,穿件黄苎丝短僧衣,蓝绸裤子,散着裤脚,趿着青线网凉鞋,摇着鹅毛扇子。见了众人,满面堆下笑来,抢步上前,和着双手,半揖半叩的见文泽等三人,又与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来是唐和尚!文泽让他坐了。唐和尚鞠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钟茶给他,唐和尚道:“这茶不好,你另沏壶雨前,放些珠兰在里面。少爷们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应了。
唐和尚道:“今日少爷们这么高兴,到小庄来?”王恂道:“我们来过多回了。”和尚笑道:“少爷说谎,今日尚是头一次。少爷们若到来,我没有不晓得的。如果酒多了,还可以里面坐坐。”文泽道:“那倒不消。我们闻了那气味就要醉的。”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爷是贵人了,他搬出后,我也没有见着他。好容易一年之内,中举、中进士、中状元!这是天上文曲星 [文曲星——即文昌星,是掌管文运的星宿。] ,人间岂常有的?不是我说,也幸遇见了那位苏相公,倒被他管好了。未见那苏相公以前,田老爷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爷一样?天天锁着房门,在戏园子里过日子。那位高老爷更有趣,我是不敢见他的,远远的见着他就躲起来,不然就是贼秃长,贼秃短,嬉皮笑脸的,没有玩笑不开口。有一回玩得我苦:我们寺里做法事,他不晓得哪里去买了一个角先生,塞在我袖兜里。后来有些客来,在房里闲谈,我热了脱衣,一翻袖子落了下来,惹得那些人大笑,说我买去送尼姑的。他还将白粉在那先生脑袋上写了四个字,是‘归云小像’,臊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见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计我。我说:‘高老爷你这么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场!’去年果然应了我的口,没有中,不然他今年榜眼 [榜眼——科举时代对殿试一甲第二名的美称。] 没有,探花 [探花——科举时代对殿试一甲第三名的美称。] 是一定有的。”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听得说,这苏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认他为义子,宅里都称他为二老爷,是真的么?”文泽道:“没有的话。苏相公也没有住在那里,他们下人称呼他为苏大爷是真的。”唐和尚道:“这苏相公本来好,斯斯文文,和和气气,见了我们也是待得一样,毕恭毕敬,不当我们是个和尚,少了头发看待。不像那个什么琴相公,在华府里的,见了人板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
王恂道:“方才里头吹唱的是谁?”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爷。”文泽道:“哪个魏大爷?”仲青道:“魏聘才,在这里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爷,想少爷们都认识的?”王恂道:“认识之至!”唐和尚道:“这个人真好,真是个满场飞!近来他也要出京了。方才是杨八爷和张、顾二位师老爷在那里,大家高兴,唱了几支曲子。”仲清道:“他出京怎么?”
和尚道:“他捐了个从九品,如今是分发湖北去了。这也是他运气好,正月里被贼一偷,偷去衣服、银钱等物,共有千金,也就把他的家私去了一半。后来他又包了那个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吊钱,四五个月也支持不来,渐渐的当卖东西起来。我常常劝他道:“婊子无情,兔子无义。你的钱也干了,他的情也断了。”谁知这玉天仙竟不给人料着,他与魏大爷十分相得,竟拆散不开,倒拿出他的积蓄来,与他捐了分发,说定了嫁他,到出京时同走。这魏大爷以后非但不要花钱,倒还可以使他的钱。谁料婊子之中,也有这等有情有义的人,不是奇事吗?最可笑的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钱不能还,他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他表侄住了两夜才明白。及至要走,那些捞毛的要钱,又不叫他走。他表侄没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车回家,当了两票当,才打发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三家内告知,家中大闹了一场。潘老三没法,只得将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两块,人都说他为嫖割股!你们说这个自行伤,可笑不可笑?”于是大家大笑道:“那潘三本不是个东西!”
文泽道:“我知道你与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这奚大老爷,闹得很!今年生了毒疮,几乎性命不保,还是我医好他的。如今他也要到班了,七月内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爷,是魏大爷相好,魏大爷托我照应,才选了湖北。有个贵大爷,是富三爷的相好,他们是朝夕不离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爷又要到湖北去了,他们这三位相好,仍旧聚在一处,岂不是缘分么?譬如你们三位,也是天天相见的,在京做官是一样,将来如果都放了外任,一个做抚台,一个做藩台,一个做臬台,仍旧的聚在一个城内,岂不有趣!”说罢大笑,恭维得文泽等甚是欢喜。那三个相公看着唐和尚胁肩谄笑,好不难看。
仲清道:“连日未见瑶卿。”琪官道:“瑶卿近日从着吉甫学琴呢,竟是足不出户。吉甫也真好静,他当日教过梅卿弹琴,自梅卿死后,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弹的了,你说这也算深于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沉静高雅,于这些文玩上无不精通。”桂保道:“提起瑶卿,昨日吉甫说他有了化身了,与他同名。”王恂笑道:“不是去年看见的黑保珠吗?”桂保道:“不是。这是苏州人,姓沈,也叫宝珠。昨日在素兰家,见有人作一篇传,今日恰好带来,你们大家看看。”遂从靴掖内取出。只见上面写道:
伶氏沈,宝珠其名也,吴人。业伶于京师,有声。父疾,久弗愈,伶刲 [刲(kuī)——割。] 臂肉和药进,世俗之传割肉疗亲也。事泄且弗效。伶裹疮甫毕,有召伶奏技者,念弗往父必疑,乃负痛往。而是夕大风沙,至宴所,疮发血溢,狼狈归,医之数旬始愈,其父疾亦竟瘳。或尤之曰:“人而伶矣则辱亲,臂而刲矣则亏体,是尚谓之孝乎?”解之者曰:“君子之论孝也严,而严之所以责贤者,《春秋》不尝药书弑之类是也;而宽之所以励中人,前史及郡、县志所载割股、庐墓之类是也。得此于众人,犹将搜罗而表章之,况伶人乎?且伶鬻自髫龄,辱亲非其罪也。当割臂时,伶知爱其亲而已,毁誉庸所计乎?予唯灭性之良, 不隔贵贱,观于此,而孝悌之心油然生矣!为作《孝伶传》。
看毕,文泽等叹息道:“这也算得奇事!我们也该替他表扬表扬,竹君《花选》又该续刻了。”
大家谈论,日已西沉,文泽等也要散了。王恂叫走堂的报账,文泽又抢作东,两人争执,谦让一回。唐和尚对着走堂的把嘴一扭,走堂的出去交代了柜上,进来说道:“这账两位少爷不用争会,唐大爷已会过了。”文泽道:“这怎么说?”王恂道:“断无此理!”唐和尚笑道:“些须敬意,三位少爷肯赏脸常来坐坐,就沾光多了,况和尚没有折本的买卖,明日就拿着缘簿到宅里来,少爷只要多写一笔就是。”说了又大笑,拿着扇子在他们三人身上扇了几扇。仲清等倒不好再说,只得谢了一声,说:“我们竟吃到十一方了!”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带了三旦出来。唐和尚与掌柜的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进去。
却说魏聘才与玉天仙相好,倒得了他的嫖钱,捐了分发,掣着湖北,好不有兴!已另租了几间房子,从寺里搬出来,与玉天仙同居。这两月置备些出京物件,已买了一个丫头,雇了一个老婆子,玉天仙做起奶奶来。
这玉天仙本是扬州瘦马,到京来颇有声名,但年纪已二十七岁,比聘才大了两年。相貌极为标致,看着还像二十来岁人,更兼弹唱皆精,与聘才甚为合意,故成了夫妻。聘才想起去年元茂所借之当还没有归还,便到孙宅去找他。谁知元茂同了他两个舅子下通州赴考去了,只好认了晦气。到出京那几日,一起一起的饯行。潘其观、奚十一、张仲雨、冯子佩、杨梅窗、张笑梅、顾月卿、唐和尚等,轮流作饯,唐和尚的庄子好不热闹。聘才又辞了几天行。
白菊花未从良时,与玉天仙同在一局,且甚相好,结为异姓姊妹。玉天仙长菊花两岁。菊花与奚十一讲了,要请玉天仙过来饯行,奚十一岂有不肯之理?即请了玉天仙到家。菊花出外迎接,到了里面见了礼,坐下各谈契阔 [契阔——久别。] 。
玉天仙道:“我见四妹从了良,又遇见这位多情的老爷,我便心上羡慕。不料我的运气不好,去年吃了一场官司。我看这个魏大爷倒很有情,为我吃了这些苦,还是待我一样,而且比前更好,我所以定了主意,嫁了他。又见他手头不宽,在京里费用大,候选无期,遂把历年积下的东西与他捐了分发。虽是磕头虫,到底也算个老爷,比咱们接客时总强了。”菊花道:“自然。姐夫虽然是个小官,姐姐到底是位太太。你妹夫虽是个大老爷,妹子终是个偏房。衙门虽比你家大些,这名分是不及你。而且他家里还有好几房人在家,将来知道怎样?哪里及得姐姐一马一鞍的安稳!况且姐夫又年轻又俊俏,人又能干,哪里选得出这种人呢?”玉天仙道:“你见过你姐夫么?”菊花道:“姐夫也常来找我们老爷,所以我也看见过他几次,人才是没有说的!”
玉天仙面有喜色,笑道:“只要裙里香,管他十二房!妹妹这么个人,妹夫岂有不一心一意的?你看那杨八妹夫,也是个从九,再没有选期,尽仗着看风水,能赚多少人?他家里厉害,如今与六妹妹也远了。那六妹妹也真教他赚苦了。那个人才没良心呢!听说他上了回江南,也不知是谁赚他,叫他给门户中带了一封信。他到江南就坐着轿子,穿着衣帽,拿着眷晚生的帖去拜,到了门投了帖。还是轿夫说:‘老爷,这是个王八家。’他才没有进去。你说怯不怯?”听得菊花也欢喜了。二人又笑了一会,就叫了个女先儿来唱了半天,又叫个耍猴儿的来玩了一回。
玉天仙吃了饭,谢了菊花要回,菊花送出来,到了二门,两人还是依依的,拉着手站住说话。姬亮轩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便剜破窗纸,闭着一眼,睁着一眼,从窗隙里望将出去。先见一个老婆了,拿了衣包,又一个小丫头,拿了一根长烟袋,一把团扇。只见玉天仙,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很像个奶奶模样;不大不小的一个容长脸儿,容光滑洁,体态风骚;裙下金莲,约有四寸,甚是伶俏,比菊花身材略高了些。菊花穿件蛋清纱衫,内衬桃红衫,下是月白纱裤,穿着厚底堆绒蝴蝶鞋。两鬓堆鸦,高鬟滴翠。脸上微带几点俏麻,美目含情,春容满面,把姬亮轩看得筋酥骨软,口内流涎。谁料这个窗纸还是旧年糊的,风吹日晒,也脆极了。亮轩只顾偷看,把个额角靠在纸上,啪的一响,裂破了一块。玉天仙回头,见窗内有人偷看他们,玉天仙也就走了出去。菊花送出二门,看上了车,转身回来。抬头望见亮轩的窗纸破处,他尚在里面偷看,欲要笑时,已勉强忍住,低着头进去了。
聘才出京之日,唐和尚直送到十里长亭,洒泪而别。聘才回家,接了父母,同往湖北。后来书中就没有他的事了。要叙李元茂、孙嗣徽在通州小考,闹了一个小小的笑话。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