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四十五回 佳公子踏月访情人 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舆而来。进了怡园,却值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销的。”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了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次贤代他答了。

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销了一个宣炉,十匣笔。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香斋书画铺。”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有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销些东西,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销的,心上要求子云买这部书,情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

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栏杆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香么?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自然随人的心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支垂下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下台阶,手扳一支海棠,看上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突 [唐突——冒犯。] 名花了!”

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了。”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里就像下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席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样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唯有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把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嬉笑。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坑里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乱了。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的烦闷,不是死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得开呢?”

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人。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与平人一样?但是哪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只恨我一无能为,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出去,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这一回已谈到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庾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发昏,要销这样,要销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销在这里才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 [扶乩(jī)——古时候术士请神以卜凶吉的一种巫术,在架子上吊一根棍儿,两个人扶着架子,棍儿就在沙盘上画出字句作为神的指示。] 的本事,是哄人的不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

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庾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不早,要回去了。”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嘱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

是日一早,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起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人。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 [仙坛——指扶乩用的乩坛。] 要设个宽绰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只不用葱蒜五荤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是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卖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侯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斝、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合香,中铺上一盘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盥漱已毕,重新上楼。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进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珍珠”两字;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已得了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的两行,写得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

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哪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上来。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断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句,是:

前世之因,今生之果。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录出,众人看是:

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盥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

翩翩裙履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

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鹍弦。 [鹍弦——鹍,一种大鸡名,鹍弦即用鹍鸡筋制成的一种琵琶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庾香与玉侬的。”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

春江水涨轻航出,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潮,怕人提起潘三的故事。只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

名园公子人中英,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子云、吉甫俱说:“惭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

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爨琴 [爨(cuàn)琴——焚琴,比喻士人穷困无钱购柴,欲焚琴为炊。] ,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

冲寒一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

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了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

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子。”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

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

清芬竟体是兰香,玉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珮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又见写道:

春兰秋桂非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

曲终又见湘江灵,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禋 [禋(yīn)——祭祀。] 明馨。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侬前身,真的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

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欣欣然有喜色。

家童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

道生想道:“我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次,竟是毫无訾议 [訾(zǐ)议——非议,指责。] 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点。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孤苦一身,并无家小,既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做主,旁人难以应答的。”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好”。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

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俯言听训。子云与子玉见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文泽、王恂、子云;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 [箸(zhù)——筷子。] ,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道生喝了两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还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了出来,吓得那主人家磕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些,但不知是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教你写不成。到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惑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快。”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吗?”宝珠不觉得脸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要搅拢。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得众人大笑。

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住。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他为屈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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