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六回 颜夫人快订良姻 梅公子初观色界

话说年年交代,只在除夕,明日又是元旦,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忙了两天,至初三日,王文辉处就有知单并三副帖子来。知单上开的是户部侍郎刘,内阁学士吴,翰林院侍读学士梅,詹事府正詹事庄,左庶子郑,通政司王,光禄寺少卿周,国子监司业张,吏科给事中史,掌山西道陆,兵部员外郎杨,工部郎中孙,共十二位。士燮看了,比去年人更少了,叫小厮拿两副帖,到书房里去与魏、李两位少爷。

到了初五日,颜夫人也要请客,请了他表嫂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并他家孙氏少奶奶与两位表侄女;又请了孙亮功的陆氏夫人,与其大姑娘并两位少奶奶。就是孙大姑娘辞了不来。这王、孙两家的陆氏夫人,是嫡堂姊妹。王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御史宗沅的堂妹,他亲哥哥叫陆宗淮,现任四川臬司 [臬(niè)司——即按察使,官名。] ;孙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宗沅的胞妹。王家的陆夫人年四十一岁,孙家的陆夫人年三十九岁。这两位夫人都是续娶的,虽在中年,却还生得少艾,不过像三十来岁的人,而且性爱禾农华,其服饰与少年人一样。王文辉的夫人生得风流窈窕,是个直性爽快人,与文辉琴瑟和谐。这孙家的陆夫人容貌也与乃姊仿佛,但性情悍妒,本将亮功有些看不起,又为他前妻遗下来三个宝贝都是绝世无双,心头眼底刻刻生烦,闲来只好将亮功解个闷儿。这亮功从前的前妻是极丑陋的,也接接连连生了一女两男,后娶了这位美貌佳人,便当着菩萨供养。这个陆夫人也是自小娇憨惯的,到了如今二十余年,已是四十来岁人,性气倒好了些,也把亮功看待比从前好得多了。无奈亮功已中心诚服在前,目下夫人虽能格外施恩,他却是一样鞠躬尽瘁。陆夫人就生了王恂的少奶奶一个,名叫佩秋,生得德容兼备,爱若掌珠,十八岁嫁与王家去了。还有个白头的大姑娘,是不能嫁人的,新年已二十九岁。嗣徽二十六,嗣元二十四,这两个废物都已娶了亲。

嗣徽娶的沈氏,是国子监司业 [司业——学官名。] 沈恭之女,名字叫作芸姑,生得齐齐整整,伶俐聪明。嫁了过来,见了那样丈夫,便想自寻短见,被他的丫环苦劝,只得自己怨命,后来回了娘家,不肯过来。那位司业公是个古板道学人,将女儿教训了一顿,送了过来。这沈姑娘实在无法,又遇嗣徽淫欲无度,那个红鼻子常在他脸上擦来擦去,闹得沈姑娘肉麻难忍,后来只得将一个陪房的大丫头叫嗣徽收了。这丫头名叫松儿,生得板门似的一扇八寸长的脚,人倒极风骚的。嗣徽本先偷上了几次,试用过他那件器物,倒是个好材料,便爱如珍宝,竟有专房之宠。这沈姑娘如何还有妒心?恨不得他们如蛤蚧一般,常常的连在一处,也脱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颇为承顺,背地却时时垂泪。

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作来凤。父亲巴天宠,是上江凤阳人,清白出身,自小当兵,生得一表人才,精于弓马,又得了军功,年才四十余岁,已升到总兵 [总兵——官名。] 之职,现在天津镇守海口。听了媒人谎话,将个爱女嫁了嗣元。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少小娇痴已惯,可怜十七岁就嫁了过来。他只道文官之子,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一见嗣元那个猴头狗脑的嘴脸,又是期期艾艾一口结巴,就在帐里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与他脱衣,就被他一个嘴巴,嗣元半边脸已打得似个向阳桃子,便嚷将起来,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掳臂,也想来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时,便站将起来,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打得跌了一跤。嗣元爬起来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妇、陪房的丫头一齐拖住,再三的劝他,又将巴姑娘也劝了一会。这巴姑娘原也一时使气,仔细一想,原悔自己太冒失了,闹起来不好看,且兼娘家又远,照应不来,只得忍耐不语。嗣元嘴里乱说,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与他们卸了妆、脱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们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经了这两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寻他,只得避在脚头睡了一夜。

过了几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义,说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来?就是丈夫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缘。巴姑娘原是个聪明人,也知木已成舟,不能怎样,只好独自洒泪。这嗣元过了几天,见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个周公之礼,等他睡着了,便解开了他的衣裤。巴姑娘本想不依,一想吵闹起来便不好听,且看看这呆子怎样。谁想这个孙嗣元样样鄙夷乃兄,独这件事却没有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门,及得了门时,已是涕泪潸潸,柔如绕指了。孙嗣元又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气。以后非高兴时,便轻易不许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了五六年媳妇,尚未得人伦之妙,这也不必叙他。

那一日,文辉的夫人带了二女一媳,香车绣撵的到了梅宅,颜夫人领着一群仆妇丫环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夫人虽四十开外的人,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子玉仿佛。颜夫人见琼华小姐,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小姐,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孙氏少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两夫人见过了礼,然后两位少奶奶、一位姑娘,齐齐的拜见了颜夫人,各叙了些寒温。

陆夫人问起子玉来,颜夫人说他父亲带他出门去了,琼华小姐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仆妇报道:“孙家太太与少奶奶到。”颜夫人也降阶迎接。陆氏夫人是常见的,那两位少奶奶虽见过两次,看今日装饰起来,愈觉娇艳,颜夫人也深知其所适非人,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毕,谈起家常来。文辉的夫人总称赞子玉,似有欣羡之意。亮功的夫人答道:“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错。你既然这样心爱,你何不将我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将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样。你们亲上加亲,教我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

颜夫人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我们是久有此心,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表嫂未必肯答应的。”文辉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么话,咱们至亲,哪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做主,还要让姑老爷得知。姑老爷心里怎样?”颜夫人道:“我们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表兄来托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娘也可以做得主的,定要父亲吗?”颜夫人道:“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肯赏脸就是了。”文辉的夫人道:“我们也是这样。”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颜夫人就对文辉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辉的夫人也拜了。

亮功的夫人实在爽快,将颜夫人头上仔细一看,拨下一支玉燕钗,就走到琼华面前,与他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亮功的夫人笑道:“这是终身大事,不要害臊。”羞得琼华小姐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他的母亲与颜夫人看了,皆微微的含笑,众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华见妹子着实为难,便拉着他到栏杆外看花,又到别处屋子里去逛,众少奶奶一齐跟着去了。

亮功的夫人道:“我这个媒做得好么?你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真是个郎才女貌,分毫不差!比不得我们那三个废物:两个废男已经害了两位姑娘,还有个废女在家,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辉的夫人道:“你们两位少奶奶倒和气么?”亮功夫人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儿子说媳妇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大房呢,他外面还能忍耐,不过闷在心里,闲时取笑取笑他。二房的性子比我还躁,我们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里勒、勒、勒、勒的勒不清,毛手毛脚不安静。我听得常挨他媳妇打,打得满屋子嚷,满屋子跑,我也只好装听不见。花枝儿般一个媳妇,难道还说他不好?叫他天天与个猴儿做伴,自然气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护短,说自己儿子好。也只有你妹夫,才生得出这样好儿女来!”说得两位夫人皆笑。

且说众少奶奶同着琼华小姐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名书古画,周鼎商彝 [周鼎商彝——周鼎,周代的传国宝鼎。商彝,商朝的青铜器。此处比喻宝物。] ,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丫头,送上茶来。沈氏少奶奶问道:“这间屋子是谁住的?”小丫头道:“是少爷住的。”沈氏少奶奶道:“少爷不在屋里么?”小丫头道:“不在屋里。”众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来,到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众少奶奶见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没有见过子玉的,见镜屏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人,便拉孙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这画画得好么?”孙氏少奶奶一笑道:“这个就是我们将来的二姑爷,真画得像!”

蓉华与沈氏少奶奶都来看子玉的小照,唯有琼华不来,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几首七言绝句,题是《车中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的“琼”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琼;第四首末句,是押的“华”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华。琼华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位表兄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字,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那边众少奶奶也出来,巴氏少奶奶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众佳人微笑。颜夫人着丫环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

这席分了两桌,三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间,两位陆夫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少奶奶也各兴致勃勃。唯有琼华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话也不说,心里恨他的姨母,将颜夫人的钗子戴在他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众少奶奶知他的心事,虽寻些闲话来排解他,他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真来错了。这两位夫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姑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了一副出来,说李少爷要穿。”

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诸位老爷早已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元茂也涨红了脸,就想走开。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 [魑魅(chī mèi)——古代传说中山泽的鬼怪。] 魍魉 [魍魉(wǎng liǎng)——古代传说中的精怪名。] 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

来至东边楼上,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刘侍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

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为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相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我今日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浃洽,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虫蛀千字文’、‘叠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哪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辩,就被那保珠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选》上的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魏、李二位姓名籍贯,一面就摆上菜喝酒。

高品见嗣徽的脸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几杯酒,那个红鼻子如经霜辣子,通红光亮。高品对着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顶脏的东西。”伯才已明白是说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说一个样子来。”高品道:“我说:

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众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瞪了高品一眼道:“恶用是鶂鶂 者为哉!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众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

“红而光,屎急肛门脱痔疮。”

众人恐正席上听见,不敢放声,然已忍不住笑声满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们说的略要干净些。”即说道:

“红而光,酒糟鼻子悬中央。”

高品笑道:“不好了,教你说穿了题,以后就没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这些东西有什么红?有什么光?”即说道:“红而光……”便顿住了,再说不出来。众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来,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泪,说道:“我、我、我有一句:

红、红、红、红而光,一、一、一、一团火球飞上床。”

众人笑得难忍,将要高声笑起来。颜仲清道:“这一烧,真烧得个红而光了!”高品道:“这一烧,倒烧成了孙老二的‘三字经’。”众人不解其说,高品道:“那救火的时候,自然说:来来来,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抢抢抢,逃命的跑跑跑,风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烧着东西爆起来,咇咇咇、剥剥剥,人声嘈杂,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字经么?”巴霖道:“孙老二还有两门专经,你们知道没有?”高品笑道:“我倒不晓得他还有专经。”巴霖道:“打手铳,倒溺壶,这两门是他的专经。”众人听他骂得太恶,倒不晓得他有何寓意,便再问他,巴霖道:“也是个三字经,打手铳是捋捋捋,倒溺壶是别别别。”众人大笑。子玉赞道:“这两经尤妙,实在说得自然得很!”从此嗣元又添了一个“朱批 [朱批——清制,皇帝亲以朱笔写在奏章上的批示,叫硃批。] 三字经”的恽名。嗣元将要翻脸,又因他父亲在上,且从前被巴霖打过几回,吃了痛苦,因此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只眼睛睁大了,狠狠的瞪着他滴泪。

停了一会,见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边道:“叶先生送来的戏单。”子玉过来与聘才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琴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袁宝珠的戏是断不依的!”子玉等往下看时,却是王文辉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赔着笑,又向文辉请安。又听文辉说道:“就是在徐老爷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样交代你的?”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琴官,比宝珠还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宝珠来,包管不误。”刘侍郎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几个“是”,看着文辉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听见没有?”子玉点头,心上很感激文辉。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场。子玉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南湘道:“这是谁,有此秀骨?”南湘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子玉知南湘故意讥诮他,便问仲清,仲清道:“这就是《花选》上第二的瑶台璧月苏蕙芳。”子玉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文泽道:“怎么,庾香连苏媚香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

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压得下这苏蕙芳,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琴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几处,在他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幸亏听得他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住。

再看那柳梦梅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聘才问道:“如何?”子玉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进去了。偏有那李元茂冒冒失失走过来,把子玉一拍道:“这就是琴官!你说好不好?”倒把子玉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来琴官一出场,早已看见子玉,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是第四回了,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云片》这支曲子,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子玉溜来,子玉心里十分畅满。文泽低低的对南湘说:“这个新来的相公倒与庾香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他。”南湘向子玉道:“这个相公叫什么名字?”子玉道:“他叫琴官。”南湘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子玉答道:“我尚不认识他。”文泽笑道:“庾香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大家都微笑看着子玉。子玉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陆素兰的《舞盘》,金漱芳的《题曲》,李玉林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子玉唯有向南湘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张仲雨与聘才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聘才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维拉拢了一会。子玉又见那些相公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有趣。又见他的舅舅王文辉,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正席上刘侍郎、梅学士、吴阁学、沈司业先散。子玉见他父亲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身时,忽见一个美少年上楼来,文泽的家人说道:“冯少爷来了。”冯子佩上前与众人见礼。子玉见他还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貌如美女,十分妩媚。刘文泽道:“人家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冯子佩道:“我早上进城,到锦春园华府去拜年,原打算不耽搁的,华星北定要拉住吃了饭,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

子玉同了元茂、聘才告辞,诸人都送到楼门口。文泽、王恂、仲清送下楼来,文泽对子玉道:“初九日弟备小酌,屈吾兄一叙,作个清淡雅集。人不多,就是竹君、剑潭、庸庵、卓然几位,吾兄断不可推辞。”子玉应允,又谢了王恂,聘才、元茂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人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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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