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 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阴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 [簪(zān)缨——簪和缨,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用来把冠固定在头上。此处指做官者。] 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 [尚书——官名,明清以六部尚书分掌政务。] ,兄弟督抚 [督抚——清总督及巡抚的合称。] 。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子云在京。

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荫生 [荫生——清代称藉祖先的功劳、官职而进入国子监读书的为荫生。] 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 [丘壑——隐者所居的深山幽谷。引申指人胸中或诗文中的深远意境。] 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入京考选,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精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崇楼叠阁之观,窈䆗 嵚崎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

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坐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唯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选》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唯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亵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性情肝胆,无隔形骸。

一日,子云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作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搢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愤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

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了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复爱洁,有山鸡舞镜、丹凤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环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藉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顿为薰沐 [薰沐——以香料涂身而沐浴,表示恭敬洁净。] ,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网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当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

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子,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选》中已经说过了,性格温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宝珠又将子云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琴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从史南湘处转来,一车两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挂帘子,琴官却挂了帘子,已从玻璃窗内望得清清楚楚,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子玉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朝思夕想的那个琴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琴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绽,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远离了。

子玉见他今日车裘华美,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又想,“聘才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这边琴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猝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邪念的神色。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借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梦见之后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玉梅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不多一刻,进了怡园。

宝珠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三十余间。宝珠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子云正与次贤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琴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子云、次贤见他今日容貌,华妆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宝珠坐了。

子云笑盈盈的问道:“前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琴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醮 [再醮(jiào)——再婚,元明以后,专指女子夫死改嫁。] 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听得子云、次贤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哪几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贤道:“我看他哪里像什么唱戏的?可惜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阁,而钟于舞榭歌楼,不钗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与瑶卿真可谓亸 [亸(duǒ)——同“身单”,下垂。] 云 [生僻字:走+票] 雪,方驾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 [二乔——本作二桥,东汉太尉桥公有二女,大桥、小桥,皆国色,也称二桥。] 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即对琴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瑶卿,他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细问他就知道了。瑶卿在这里,并不当他相公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

次贤对子云道:“你这话说得最是。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粗通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琴官尚未回答,宝珠笑道:“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子云听了,更加欢喜,便问琴官道:“你到底念过书没有?”琴官道:“也念过五六年的书。”次贤道:“念过些什么书呢?”琴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事类赋》,两本《唐诗》。”子云道:“也够了,你可会作诗?”琴官道:“不会做。”宝珠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哪种好,哪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琴官低头不语。子云道:“他这个名字不好,静宜,你与他改一个字,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个号。”次贤想了一会道:“改为琴言,号玉侬,可好么?”子云道:“很好。这‘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侬’之号,雅称其人。”宝珠叫琴官道谢,琴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次贤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子云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琴言尚不敢答应,宝珠笑道:“既是度香这样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云见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不觉心花大开,便命家人摆上酒来。

四人坐了,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琴言见箫、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琴言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度香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访问。

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子云、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子云又赏了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以后,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聘才,与他说知。聘才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到济宁州时,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总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才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自己,把块帕子要替他拭泪。刚要拭时,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见子玉喜欢,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子玉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所以天下的至宝,唯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子玉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宝珠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谁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与美人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性情。如今见子玉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当下子玉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爷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四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又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丹凤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妆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赳赳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

聘才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老爷可知道这个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等阔!”赶车的道:“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阔过天下人。’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子是个公爷,现做镇西将军。他那所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阔不阔!”聘才道:“他姓什么?”赶车的道:“他姓华,人家都叫他华公子。”聘才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赶车的道:“就是相公。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就是外头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惜重价买了回去。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你想这个手段,谁赶得上他?”聘才道:“真阔!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不管他的么?”赶车的道:“他家老爷子、老太太在万里之外呢!再说他府里的银子太多,就多使些什么要紧?今日想必出去赴席,所以带着班子。”一面说着,已进了东城。

到了金牌楼,找着茶叶铺对门一个大门口,住了车。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封条,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往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请。”聘才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富三早已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几句寒温。聘才道:“这几天下雪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不纳闷,唯有刻刻的想念三爷。”富三道:“彼此,彼此。”

此处是富三的书房,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聘才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楠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穿件素绸皮袄,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聘才。聘才道:“奶奶前替我请安!”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聘才连忙答应,又问:“贵大爷今日可来?”富三道:“不定。昨日听他说有事,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谅来此刻去了。”

聘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便问道:“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富三道:“赶车的知道什么!这华公子名光宿,号星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现做镇西将军。因祖上功劳很大,他从十八岁上当差,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边侯苏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珠婢’,名字都有个‘珠’字,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华公子在府里,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阔主儿!我与他关一点亲,是你嫂子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楼戏馆是不去的,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须得三四十样好菜,二三十样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的相公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有了相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鸡零狗杂的玩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性儿。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爱听‘十不闲’,有个小顺儿,是‘十不闲’中的状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请他的了。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聘才听了,点头微笑,说道:“这个阔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难,难!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说到此,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富三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么吃的。”二人对酌闲谈。

聘才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聘才静听,只听得出富三声口,说“有客,有客”的两句,那些女人说话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富三走了出来,与聘才喝了一杯酒。里头又闹起来,富三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富三进去也弹压不下,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富三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聘才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富三又出来,聘才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辞了,又谢了饭。富三见聘才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他,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吵起来。”聘才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富三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回。

聘才又到贵大爷处,没有在家,投刺 [投刺——投递名帖以求见。此外指留下名帖。] 而去。聘才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蓉官说他青姨奶奶、白姨奶奶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玩笑话。今日看来,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过了几日,不觉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热闹。李先生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除夕这一天,聘才、元茂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少顷,子玉出来,对他二人说道:“昨日听得王母舅于团拜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孙氏弟兄。”元茂道:“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乡。”子玉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母舅单请我们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琴官的戏了。”子玉一笑道:“我还有一点事。”说罢进去了。

晚间,李性全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梅学士与夫人及子玉,围着一群仆妇,在神像前上供。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元茂上前叩了头,聘才也来辞岁。性全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老师、师母跟前辞岁。士燮挡住了,颜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贺先生。梅学士即领了子玉来到书房,彼此贺毕,便摆上酒肴。梅学士恭恭敬敬与性全斟了酒,性全连称“不敢”。又要与聘才、元茂斟酒,聘才连忙接过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士燮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李性全,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子玉的话。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倒是聘才还能假充老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梅学士又在外坐了一会儿,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子玉进去。性全、元茂等亦各安寝。且待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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