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四回 还宿债李元茂借钱 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话说聘才送了富三出门,唐和尚即叫人去请他兄弟。聘才刚进屋子,只见李元茂闯将进来道:“今日才寻着你!店铺里哪一家不访到,原来搬在这里!”聘才道:“我也搬出来不多几日,因为有些事情,所以还没有来看你并看庾香。”即问:“庾香近来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写信与太老师,明年二三月间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头亲事,孙家常来催。本来年纪都不小了,我写禀帖与老人家,尚无回信,半年来也不寄一个钱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内有信也未必到,这便怎样?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馆子账,零星费用也须二三十吊。衣服是当完了,也要赎出两件好拜年。你替我想个法儿才好。”

聘才道:“不瞒你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近来被人讹诈,那件事也费了好一堆钱。如今我又闲住在此,若说起钱,真一个也没有。算起来今年的钱也花得不少,谁想到今日呢!我又没什么衣服,除了外边挪借,连当都没有当的。”元茂道:“你装什么穷!我借了,难道不还你么?此番老人家有信来,与我办喜事,至少也有五百两银子。如今你借四十两银子与我,或是一百吊银,就好过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作难!”说罢,作了两个揖。聘才冷笑道:“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做官,我又不曾发财,你怎么当我是有钱的?告诉你,你不过几十吊钱的账,我是有几百吊呢!你不信,我给你瞧瞧。”便从靴掖子里取出几篇账贴来。李元茂接了细瞧,是裁缝账最多,有二百几十吊,馆子、庄子的账也有二百来吊,还有些零星账几十吊,算来有五百余吊。元茂道:“怎么一下就有这许多?这还了得!”聘才道:“还有些没有送单子来呢。此时连账连寓中的浇裹,并新年的花销,总得要八百吊钱方下得去。此时两手空空,就有几件皮衣,又要穿的,也当不得。我实在自顾不暇,怎么能从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张罗,你那两个舅子可以商量么?”元茂叹口气道:“你还提这两个宝贝,天天白吃白喝,没有见他作过一回东。就是孙老大也欠了好些账,这两天躲着不出来呢,只怕他要问我商量。”李元茂无头无尾,话讲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饭。

元茂到聘才房内,搜着个烟具,便要吃烟,开起灯来,咕咕咚咚的,闹得聘才心里发烦。已到二更,聘才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动。聘才道:“你回去迟了,那里关了门怎么好?快些回去罢,此时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这里罢。”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铺盖,怎么睡得两人?”元茂道:“不妨,你盖一床大的,那一床小的给我,两人再盖些衣服就不冷了。我们这一年没有同榻,今日正好谈谈。”聘才无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烟又要吃果子,停了一回又要点心,把聘才那个四儿呼来唤去,忙个不了。聘才歪躺在一边,也不去理他。

到了三更,四儿来请聘才,说:“唐和尚请说话。”聘才来到和尚房中,见炕上开了灯,屋中点了两支蜡,照得雪亮。铜炉内火焰熏人,旁边小方桌上,有几碟残肴,一把烧酒壶,却不见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才来,说道:“偏偏要解手,忽然水泄起来。”叫人打了盆水,净了手,坐了说道:“日间所说的事,方才兄弟来我对他讲了,他说可以。两个缺是一天到的,却是湖北在前,如今作个弊,将贵州放在前面也无妨碍。虽然一倒转来,也是个作弊,我兄弟说,与富三爷没什么交情,不犯把这大情白送给他。贵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这是人人知道的。此事还要你去对他说。”聘才道:“这个自然,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稳?”和尚道:“千稳万稳,并不是撞木钟。事成了才要,你能担这个担子么?”聘才道:“这有什么不能!富三爷是有钱的人,且做事极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谢仪,有个数目,我好去说。”和尚道:“这事若别人去讲就了不得,三五千两也不算多。我说是我的至好,这个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钱。若说这个缺,一到任就有两万银子的现成规矩,这三千吊钱算什么?核银子才一千二百两。你叫他开张银票来,横竖这个数儿。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么,多吃他几天就是了。”聘才心内算计一番,便又问道:“适或那边嫌多,还可以减些呢?”和尚道:“这个就减而又减,除了我兄弟之外,别人也不能作主。你明早就去说,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见。如今的事,要老练,恐怕事后更改。你明日就要将他这笔钱存一个铺子里,说明日子去取才好。若事成了,长长短短起来就不光鲜了。”聘才道:“这个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即自回房,见元茂和衣睡着,已经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将一副铺盖给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会,又将自己的账算了一会,已到五更。

才睡片时,即见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车进城。净了脸,吃了点心,穿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聘才推醒了他,说道:“起来罢,我要进城去了,没有人在家照应你。”元茂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翻一个身,将被蒙了头,又睡着了。聘才好不烦躁,看这光景是不肯起来,只得叫四儿在家看了屋子,另带小使,骑了马出门找富三去了。

却说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来,擦擦眼睛,见四儿在房里扫地抹桌子,元茂便问道:“你主人哪里去了?”四儿道:“到富三爷那里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裳,走到外间。四儿送了脸水,泡了茶,又送上点心。元茂又吸了几袋水烟,吐了一地的痰,四儿扫干净了。元茂问道:“你可知道几时回来?”四儿道:“拿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几句要紧话没有讲,就睡着了。我若去了再来,又恐遇不着他,不如在此老等罢,我也没什么事。”又问四儿道:“你们吃饭没有?”四儿道:“我们是吃过了。李少爷,你要吃饭,我去对厨子说。”四儿出去了。约有一刻工夫,四儿捧了一个木盘,里头放着几样菜,便问元茂道:“喝酒不喝酒?”元茂道:“二两烧酒就够了。”四儿先把菜摆好,又拿了木盘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熏鸡,一碟是鸡蛋,一碟是肉丝,一碟像是面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块尝尝,果然是面筋。四儿拿了一小壶酒,一个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

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铺设,颇为精致。两间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间是在外面小三间内。聘才卧房是在那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另是两间。此时元茂坐在外间炕上喝酒,喝了三四盅,已觉微醺。饭尚未来,遂留心观看,见炕上面挂了小小四幅工笔《岁朝图》,炕几上摆一个自鸣钟。东边三张楠木方椅,两张茶几,茶几上边一盆水仙,一边是一瓶腊梅。东边墙上并挂着一副对子,下面靠窗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七八个漱盂,亮得耀眼,是铜的。中间挂着个门帘,嵌着一块玻璃,两边窗子也嵌着两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宝蓝缎垫子,墙上挂些三弦、四弦、萧、笛之类。元茂无心喝酒,看到里间房里是一带纱窗,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揭开了走了进去。这间却宽了好些,上面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夹幔子。床上一头叠着四五床锦被,一头放两个衣包,中间一张花梨炕桌,铺了大红锦缎垫枕,里面横挂一幅《睡美图》。房内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上有两个小木箱,下座两张木柜。中间一个大铜火盆,罩一个铜丝罩子。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元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金瓶梅》。也有一个都盛盘,放着副笔砚。窗心镶着大玻璃,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两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

元茂看完,想道:“这个光景,岂是没有钱的?这四个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两个木箱与这两个大柜,定是放银子钱的。他还装穷哄我,今日断不能放过他!”便走了出来。四儿又拿进两样菜,一锡罐饭来,一样是羊肉,一样是炒肝;后来厨子又送了一个小火锅,一齐摆上。元茂吃了五碗饭,吃了些汤,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袋烟,问四儿要了块槟榔,嚼了半天,坐着不走。

再说聘才到了富三宅里,将事必成的话说了。富三甚是欢喜,问起要多少钱。聘才道:“钱却要的不少,他说此缺到任的规矩就有三万,十分中给他一分不为过多,定要三千两银子才办。我与和尚再三说了,只打了个八折,再要减时,他断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银却也不多。几时要呢?”聘才道:“说二十九引见,下来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三道:“票子存在谁人手里呢?”聘才道:“我与和尚做中保,我两人收着。”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还,你于二十九日先到铺子里注销了就是了。”富三道:“就这么样。但这两天是年底了,银钱正紧的时候,不知银号里办得齐办不齐,我们吃了饭即同去商量。”于是就同聘才吃了饭。

聘才不肯耽搁,催他就走。富三道:“就在这里,很近。我就搭你的车到那里去,办得齐全,你就带了票子出去;如一家办不齐,再找别家。”于是二人上车,不到半里路,到了一个银号。掌柜的招呼到里面,送过了茶。富三道:“我有一件事特来商量,替我出一张二千四百两的银票,到三十日早上来取。”掌柜的道:“若早两天也不难,但今天已是二十六了,这两天也忙得很,恐怕凑不上来。”富三道:“你家凑不上来,还有谁家凑得上来?”掌柜的道:“三爷,你难道不知道,近来银号的银子,家家都窄,而且也真少,外面的账又归还不进来。看这两天能收下来,如能足数固好,不然有多少兑多少罢。”富三道:“票上写多少呢?”掌柜的道:“依我也不用票子,三十日三爷来兑交就是了。”富三道:“不行不行!这我是还账的,定要二千四百两。你如实在凑不起,你出二千的票子也可,一千五六百也可,我再别处打算。如果用不着,我于二十九日即来注销。”掌柜的只得应了,出了一千四百两。聘才对富三说:“叫他分开了写两张五百,一张四百。适或人家今年使不了这许多,留两张明年来取呢。”富三道:“有理。”就照数开了三张。

富三收了票子,别了掌柜的,上了车。连找两个银号,都说不能,富三没法。别家都是生的,没有往来,只得回家与三奶奶商量,拿了四十两金叶子,一对金镯子,还有些零星金器,共有六十两,到一个生铺子里换了一千两银子,出了票子。聘才也叫分开一张五百、一张三百、一张二百。富三将票子交与聘才,聘才心上有事,不肯耽搁,即便辞了富三,独自上车出城去了。

回到寓中,先见了唐和尚,将说妥的事告诉了,然后取出三张票子,点过一千二百两的数目,叫他收藏了,若二十九日不得,即将原票退还。唐和尚笑嘻嘻的道:“断无不得之理!这二百两是我们两人应得的,只要给他一千就够了。”聘才道:“我要进去换衣裳了。”一直走到自己房里,见元茂尚在那里,又开了灯吹烟。聘才见了,心中甚气,便借此发作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样东西,岂可青天白日摆出来的!况且是个庙里,什么人皆可进来观望,适或被人讹住了,不要累死我么?怎么这般糊涂!”

元茂道:“怕什么?这里有谁来?我坐了大半天,没有见一个人进来,况且有四儿在外面照应着。”聘才气他不过,也不理他,把一套火狐腿的皮袄脱了,换了一件随常穿的狐皮大袄,换了便帽,擦了脸,喝了茶。元茂便啰啰嗦嗦的要借钱,后来见聘才总不应允,便道:“你既没有钱,你那四个大皮箱内难道衣服也没有?况且我只借十吊钱,似乎也不至拖累你。”聘才被他缠死了,只得拜匣内取出个扭丝金镯子,约有三两几钱,与元茂道:“我所余就这点东西,你拿去当了罢!三两六钱重,可当得一百多吊钱。家信一到就要还的!”元茂接了,方才欢喜,跳起身来,作别而去。

到二十九日,富三果然得了湖北,彼此大喜,即到寺中谢了聘才与和尚。到明日,即将银票交与他兄弟,从一千之内又扣出二百为拉纤提缆之费,独自得了。将所零之二百两,分一百两与聘才。聘才倒实得了一千三百两,自己进城取了一半现银,回来又在城外换了些钱,得意洋洋,十分高兴,所有账目尽行清还。过年热闹,是不必说,晚上竟把玉天仙接到寺中。请唐和尚过来守岁,绝早关了山门,一夜的泥筒花炮放不绝声。唐和尚恐元旦日有人来行香,适或见了玉天仙,到底在他寺里,有些不便,将近天明,即催聘才将车送他回去。聘才初一日拜年,初二日听戏,初三日寓里大排筵席,请一班浮浪子弟,如冯子佩、杨梅窗、乌大傻等,带了一群下作相公,天天的欢呼畅饮,清曲锣鼓,闹得竹嘈丝杂,酒池肉林。一连五日方才少息,也去了三百吊钱。

到初九日,忽然有人高兴要开赌,劝聘才做头家。聘才自思近来财运颇好,或者可以赢些钱,即于初九日晚上开起赌来。或是摇滩,或是掷骰,又把玉天仙接了来,坐在内室与他放头。第一日来的人还少,第二日渐渐多了,第三日便挤满了屋子。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引了两个大赌客来:一个是奚十一,一个是潘三,各带重资。是日聘才赢了二百余金,放了一百八十两的头,与玉天仙收了。明日潘三要开,便带了两笸箩的松江锭,足足一千两。摇了五十滩,已输了大半,及到清账时输完了,还添出一百余两。是日聘才也输了三百两,唐和尚赢了一百两,冯子佩赢了四百两,奚十一大赢,赢了八百五十余两。将五十余两分赏众小旦与聘才小使,自己收了八百两。奚十一看上了小和尚,赏了他十个中锭。玉天仙又得了二百四十两头钱。

内中有个唐经承,就是和尚的兄弟,对着和尚道:“明日我劝你们别赌了。我先前进来时,门外有两个交头接耳的,像是坊里人,恐怕闹出事来,都不稳便。”聘才已是惊弓之鸟,听了便有些胆怯,说道:“我也乏了,歇两天再玩罢。”唐和尚道:“若说不高兴倒可以,至于怕外头有什么缘故,你们只管放心。”即对着聘才说道:“你的住房旁边是个菜园,有两三亩大,内有五六间草房,种菜的带着家小在里面,另有门出入。你院子里不是有重门通的?我嫌不谨慎,故封锁了。如外头有什么缘故,便开了那重门,从菜园里出去,是个极旷野的地方,难道他起了兵马来围住不成?”聘才道:“虽然如此,我倒不为输了钱,又不为怕出什么事,实因是富三爷要起身了,我要请请他,与他饯行。后日是十四,约他出来住一宿。”并对奚十一、潘三道:“奉屈二位来叙一叙,可肯赏脸么?”奚、潘二人应了。冯子佩道:“你倒不请我?”聘才道:“你天天在这里,难道还要下请帖么?”子佩道:“我将梅窗也拉来。”聘才道:“很好。”众赌客算了账,到五更时各散了,又送了玉天仙回去。

冯子佩即与聘才同榻。聘才道:“我看近来好虚名而不讲实际的多。即如华公子、徐度香一班人,挥金如土,是大老官的脾气,但于那些相公未免过于看得尊贵,当他与自己一样。又有田春航等这一班书呆架弄,因此越抬越高,连笑话也说不得一句。可笑那些相公装那样假斯文,油不油醋不醋的,又是与这个同心,又是与那个知己。我真不信,难道他们对了那些粗鲁的人也能这么?我看他们就是会哄这班书呆子老斗的,身份也叫这些书呆子作坏了。他们见了,连个安也不请,说话连个奴才也不称,也要讲究字画琴棋,真真的可恶!”冯子佩道:“可不是,若常这么样,还有谁叫他?难道这许多相公,竟靠着徐度香诸公么?一辈子连个有势有利的人都不认得,真是些个糊涂虫!”聘才道:“后日我要叫几个相公,也做个胜会。至于那几个假斯文的,我一概不要。你想想叫谁好?”子佩道:“相公们总不过如此。近来有两个人倒很好,叫他也便宜,而且你还可以常使唤他,相貌也与袁宝珠、苏蕙芳相并。”聘才道:“叫什么名字?”子佩道:“一个叫卓天香,一个叫张翠官。”聘才道:“现在哪班里?”子佩道:“在整容班。”聘才道:“整容班?这班名很生,我竟没有领教过。”子佩道:“是软篷子里小剃头的!”聘才笑道:“呸!你怎么说这些人?”子佩道:“你别轻看他,他比相公还红呢!你瞧那得月的脑袋怎样?”聘才道:“好是好的,然而我不爱他,光光的头有甚趣味!”子佩道:“可不是。若说天香、翠官,比得月的相貌还要好些。你不信,明日先叫他来,你瞧瞧,好就叫他。”聘才道:“也使得。”

到了明日,聘才发帖请客,请的是富三爷、贵大爷、奚十一、潘三、张仲雨、杨梅窗。是日辞了两个:贵大爷病了,张仲雨有事不能来,即补了冯子佩、唐和尚。宾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来陪富三,着人到篷子里叫了天香、翠官前来。不多一刻,两个剃头的也坐了大骡车,有一个人跟着,走进寺来。冯子佩是认识的,小剃头的先与子佩请了安,然后向聘才请安。聘才仔细看他,果然生得俊俏,眉目清澄,肌肤洁白,打扮的式样也与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虽白,细看皮肤略粗;翠官伶俐可爱,就是面上有几点雀斑,眉梢一个黑痣,手也生得粗黑。都是称身时样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镯子、金戒指,腰间挂着表与零碎玉器。聘才看了一回,已有几分喜欢。冯子佩与他们说了,要他们明日来陪酒,二人便极意殷勤,装烟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趋奉。聘才十分大乐,便越看越觉好了,留他吃了晚饭。天香、翠官都会唱乱弹、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哑哑闹起来,直闹到三更,聘才每人开发了八吊钱,道谢而去。

明日一早即来伺候。聘才、子佩方才起来,两个剃头的便问聘才找出梳篦,替他梳发,梳完了,又捶了一会。那一个也与子佩梳了。然后吃过早饭,开了烟灯,大家吃烟。富三爷先来,唐和尚见富三爷来了,就带了得月进来。天香、翠官与富三、和尚都请了安。富三却不认识,问他是谁,在哪一班的。聘才就说是全福班的。随后奚十一、潘三同来,奚十一带了巴英官,潘三带了个学徒弟的小伙计,拿他竟当作跟班的。大家一齐相见了。潘三见了天香、翠官,笑道:“你们怎么也跑了来?”奚十一道:“看来魏大爷要开篷子做掌柜的了!”富三方晓得是剃头的,便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他们,不是班子里的倒也好!”大家同坐着玩笑了一阵。

忽听到院中有人说:“来晚了,来晚了!”只见一人穿着皮袍褂,戴着一顶齐眉毛的大毛皮帽,进门向各人作了个揖,说:“今日有个内城朋友,请我去看阳宅 [阳宅——看风水地理的人称住宅为阳宅。] ,闹了一天。并邀我去给他们看地,也不过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过来见了,说:“这就是很会看风水的杨八老爷,你们何不求他去看看你们的棚子,多会儿发财呢?”富三因接向杨八爷道:“你要留神呀!不要像乌家的事,看完了找到你门上去。”说罢,大家大笑。冯子佩忽然皱了眉,说声“不好”,便到院子里吐起来,慌得大家同来看他。吐了一会,就脸红头晕,满身发热,聘才忙叫他到炕上躺了。躺了一会,越发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车,自有他跟班的送他回去了。

将近点灯时候,聘才即吩咐点灯。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灯屏,摆在炕上,画着二十四幅春画。屋内挂了八盏玻璃灯,中间挂一个彩灯,地下又点了四枝地照。两边生了两个火盆,中间摆了一个圆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灯屏上的春画,对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个搂着人的也像你,就只少个桶儿。”富三看到末后一幅,不觉大笑道:“岂有此理!魏老大不该不该!真是对景挂画,你们大家来瞧,这不是两个和尚鸡奸么?”众人看了一齐大笑。奚十一对着得月道:“你师父天天这么着吗?”得月“呸”了一声,涨红了脸,扭转头不看。唐和尚合着掌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此时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是个阔手,且知道他爱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杨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着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与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见蓉官来。饮酒之间,撒村笑骂,嘈杂到个不成样子。还是富三稳重些,不过与翠官说些玩笑话,尚不至十分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后头,闹得得月一个腰扭来扭去,两个肩膀闪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奚十一,一手推住了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杨八更为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着腿把个天香簸得浑身乱颤,杨八与他一口一口的喝皮杯,又问道:“我听见人说,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认识的人也很多。”卓天香脸一红,回道:“你不要信他们一面之辞。”杨八道:“我去年看见人给他写扇子,难道他们写的字也是一面之辞吗?”说着,将他脸上又闻一闻。只有潘三与聘才无人可闹,聘才笑道:“我们今日只好轮着来闹这个老和尚了。”便互相与唐和尚划了几拳。

闹了一个多时辰,奚十一瘾来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烟具来,灯是开现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吹烟,两个剃头的也有烟瘾,都聚拢来。唐和尚见了,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看得奚十一瘾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过瘾去了。富三歪转身子,拉过翠官问道:“你在铺子里做这买卖,究竟也无甚好处,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罢,可愿不愿呢?”翠官听了道:“你肯带我去吗?你就是我的亲爸爸了。”说罢,便靠在富三怀里,把脸挨近富三嘴边,又说道:“我是不比相公,要花钱出师。当年讲明学徒弟不过三年,如今已满了三年了,要去就去。亲爸爸,你真带我去吗?富三道:“你若愿意跟我,我就带你去。”杨八听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闹了,你与其带他去的钱,不如帮帮我捐个分发 [分发——经考试、选拔、训练后,由政府机关统一派往各机关任职,称为分发。] 。前日那个告帮的知单上,求你再写一笔。”富三因说道:“我再写三十两就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杨八不但不急,并且连连道谢。翠官一笑道:“三爷,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个干爹爹,就又给你能招了一个来了。”杨八只作未听见,坐在一旁吃水烟。聘才道:“你跟三爷去很好,还有什么不愿的吗?虽然比不得相公出师,也要赏你师父几吊钱。”富三道:“这个自然。”翠官道:“当真的了?”富三道:“当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将头在富三肩上碰了几碰,说道:“我就磕头谢了,好三老爷!好亲爸爸!”富三乐得受不得。

潘三见得月躺在奚十一怀里,天香躺在对面。杨八也想吹一口,便坐在炕沿上,歪转身子,压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杨八接了过来,拨开毛冗冗的胡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来,点点滴滴,烟枪上也沾了好些,他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枪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压住难动。杨八便捡了根签子乱戳,一抬手把个皮袖子在灯上烧了一块,惹得大家笑起来。杨八道:“这个我也是初学。”便勉强吸了一口,烧得很焦枯臭,放下枪。天香道:“你别压住了我,我替你烧。”那边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来,奚十一将一条腿压住了他,得月无法,只好任其抚摩。奚十一一盒子烟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烟来。英官远远的站在一边,正在那里发气,奚十一叫了两三声,方才答道:“没有了。”奚十一道:“怎么没有?我还有个大盒子在袋里。”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说道:“洒了。”奚十一道:“洒了?你将盒子给我瞧!”巴英官气忿忿的走近来,把个大金盒子一扔,倒转了滚到灯边。得月忙取时,不提防将灯碰翻,“当”的一声,把个玻璃罩子砸破了,还溅了奚十一一脸的油。得月颇不好意思,奚十一道:“不妨。”忙将手巾抹了,坐了过来,要盆水净了脸。一件猞猁裘上也洒了几点,也抹干净了。聘才的人忙换了一盏灯,擦了盘子。得月将盒子揭开看时,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这便怎好?去问唐大爷要些来罢。”聘才道:“有,有,有!前日我得了几两老土烟。”便叫四儿到房里去取烟。

聘才的房就在这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一个小院子,一并两间。聘才只将院门锁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此夜月明如昼,四儿走到门边开了锁,将手推门,忽然的推不开。因想:“此门素来松的,忽然今日紧了。”略用些力也推不开,放下灯罩,双手用力一推,方推开了些。见门里有块石头顶住,心中着实疑义,想道:“里头没有人,这块石头谁来顶的?”便蹲下身子,拨过了石头,拿了灯罩走进外间一照,不少东西,四儿略放了心。再走到里间,细细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吓了一大跳,只见大皮箱少了一个,炕上两个拜匣、一个衣包也不见了。即忙嚷将出来,道:“老爷不好了!被人窃了!”聘才心中甚慌,连忙赶去,到屋里看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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