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二十六回 进谗言聘才酬宿怨 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说话华公子进城,到得府时,已上灯好一会。到上房坐了一坐,华夫人问了些怡园光景,华公子略说了些,便叫两个小丫环提个灯笼,走到星栊卧室来。只见灯光之下,照见那十婢,都着一色的白罗大绸衫子,头上挽了麻姑髻儿,后头仍拖着大辫子,当头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罗镶花边裤,微露红莲三寸,见了公子进来,都是笑盈盈的两边站立。华公子打量了一回,问道:“今日为何都改了装?”内中有一个禀道:“今日奶奶到家庙观音阁进香,叫奴才们改了装,都跟出去的。”公子进来坐下。

那十珠都是十五六岁,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下。明珠先送上一盏冰梅汤,掌珠拿了鹅毛扇轻轻的打着,珍珠便上前与公子脱了靴,换上盘珠登云履,荷珠与公子换了件轻纱衫子,都在两旁站着。宝珠便道:“爷可曾用饭?可要吩咐内厨房预备什么?”华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觉得口渴。到定更后,你照着我前日开那防风粥的单子,配着那几样花露果粉,用文武火熬一时二刻,不可见着铜器。还是你亲手做去,不要经那老婆子的手,龌龌龊龊的。此刻盛暑的天气,本来是发散时候,防风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都照单子上分两。”

宝珠答应了,便拉了画珠同去。先将那些东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米,挽了一瓶雪水出来,也不到厨房,就在公子卧房前一个八角琉璃亭的廊檐下,生了一个铜炉的火,用个银吊子,慢慢的熬起来。花珠亦在旁蹲着,拖下一条大红绦子,一半在地,就道:“爷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们,一个人无缘无故笑起来。”宝珠道:“我昨日听得奶奶讲,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口道:“要收还先收你!你是个脑儿赛,又会巴结差使,只怕还等不到秋天呢!”宝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跤,两脚一叉,踢着了吊子,几乎打翻。爬起来,按住了宝珠的肩头,要想搬倒他,两人笑做一团。又见爱珠提了一盏绛纱灯,走出来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还要传林珊枝进来呢。”宝珠问道:“叫林珊枝做什么?”爱珠道:“我知道什么事?自然是有要紧事了。”爱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快了觉得咭咭咯咯的响,走到角门口,找着了管事的老婆子说了。老婆子又找了内管门,才到外间跟班房来,找着了林珊枝,便说:“爷叫你呢。”林珊枝正在院子乘凉,旁边也站着两个小幺儿装烟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长衫,拴了带子,找个小明角灯点上,即随了内管门的进来,直走到八角琉璃亭边站住。见了爱珠等,招呼了,问爷有什么事。爱珠把绛纱灯提起,在珊枝脸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脸喝得红红儿的,上去准要碰钉子。”珊枝笑道:“我几时喝酒?你那灯笼是红的,映到人家脸上来,倒说我醉了!”爱珠也笑了一笑,就领了珊枝慢慢而行。

进了内室,听得公子正在与那些丫环说笑。爱珠先进去说:“珊枝来了。”公子即传上来。珊枝在窗前站着,见公子盘腿坐在醉翁床上,旁边站着四珠。华公子见了珊枝,便道:“你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里来,我从这边过去有话说。”珊枝回道:“已定过更了,东园门早上了锁,就是三堂的总门也锁了。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请爷明早讲罢。况要开两三重门,从东园去请来,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师爷们也要安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紧事,不过讲今天看戏的话,便阻挡起来。

华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锁了门,到明日也还不迟。”停了一停,又对珊枝道:“那个宝珠的戏,我倒是初见,倒不料他如此之妙。怎么他们总不过府来?”珊枝道:“每逢朔望 [朔望——朔日和望日。朔日,农历每月初一;望日,农历每月十五日。] ,他们总清早来的,门上只道爷没有起身,便挡住不叫进来。班子里的人来请安,号簿上是不挂的。就是那个琴言,从前他师傅也领他来过,不过没有进来。”公子道:“那琴言是谁的徒弟?”珊枝道:“是长庆的徒弟。”公子道:“长庆?你的师傅不是也叫长庆吗?”珊枝答道:“是,奴才本在联锦班,后进登春的。”公子道:“为什么要进登春呢?”珊枝道:“那长庆的脾气不好,奴才伤触了他,他因把奴才调换了登春的绣芳。绣芳出了师,才买这琴言,不过半年多呢。”公子道:“你瞧这琴言怎样?”珊枝不言语。华公子又问了一遍,珊枝说道:“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爷钟爱的。听说外边不肯应酬。”华公子道:“徐二老爷钟爱的是袁宝珠,不是他。”珊枝道:“听见徐二老爷爱他与袁宝珠差不多。又听得说,徐二老爷在他身上已花过好几千银子了。”华公子不语,少顷又说道:“前日我听得魏师爷说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却今日才见。有个什么梅少爷和他最好,徐二爷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底细,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言也是今日才见的。”华公子又道:“你也是门内出身,你瞧今日合唱这一出《寻梦》,到底是哪个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据奴才论,戏是要讲神情做态。这两个人相貌却差不多,若论戏,还是宝珠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夹生,第二回略好一点。”华公子点点头道:“那是他初学,宝珠是唱过两三年,自然是熟极的了。据我看来,相貌还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与人不同。”珊枝低了头不言语。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着公子与珊枝讲话,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脱了手,掉下地来。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红了脸,慌忙捡起。华公子倒笑了,道:“你们难道没有听过戏?听说到戏,连心都没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进来唱一天,请奶奶听,你们大家都托托福。”爱珠多嘴说道:“什么好班子?难道比咱们府里的还好吗?”华公子笑道:“你们也是十个,叫你们扮生,他们扮旦,合串一出,就知道人家的好处了。”爱珠等听了红了脸,低了头,说道:“我们是不会串的,要串戏有八龄班。”华公子笑道:“学就学会了,女戏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了一笑,又站了一会,见公子没有话说,也就出去。见那三四个,尚自围在炉边,珊枝又说了几句话出去了。这边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几样自制点心,给公子吃了。乘了一回凉,华公子安寝,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华公子到底尚为酒困,身子有些疲软,早上就起得迟了,直到巳正,方才起身。净了脸,丫环替他梳了发,穿好了衣裳。华夫人恐他酒后伤身,便叫小丫环送出一盏参汤,公子吃了,只见宝珠进来回道:“珊枝在外面请示爷,昨晚叫他去请魏师爷,今早要请不要请?”华公子略一踌躇,道:“叫他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吃早饭。”宝珠答应去了。

华公子到上房,华夫人晓妆已完,丫环侍立两旁。公子见夫人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双鬟腻绿,高髻盘云,很有些像那苏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讲了些闲话,说在夫人房里吃饭。把昨日看的戏一一讲了,说八龄班万不及一,又说夫人的相貌,像那个蕙芳。华夫人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悦,也不言语。他们夫妻本来琴瑟 [琴瑟——两种乐器名。比喻夫妻间感情和谐。] 相和,极恩爱的。就是华公子心爱奢华,却不淫荡。华夫人几次说,要把花珠、宝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说:“一做了妾,倒无趣了,不如等他们伺候几年,选几个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极有功德的事。还有一句话,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然就要到姬妾身上来,如今夫人是这么样的好,姬妾们虽好,也是比不上的。譬如草木杂花,未尝不娇艳无比,单看时觉得很好,及种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颦 [效颦(pín)——颦,皱眉。意指不善于模仿反而弄巧成拙。] 邻女,就是婢学夫人,愈增羞涩之态。”华夫人听了甚是喜欢,所以任凭华公子怎样繁华奢侈,倒绝不疑心有别样事来。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闹在一堆,也绝无妒忌。再如林珊枝、冯子佩等,也不过形迹可疑,其实并无干涉。此也是各人情性,不比那奚十一等专讲究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说华公子在夫人房内吃过饭,谈谈笑笑,已过了午 [午——旧时计时法指上午十一点钟到下午一点钟的时间。] 正,却忘了魏聘才在留青精舍等他。却说林珊枝去请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时,将要吃饭。忽听得华公子请吃早饭,叫他到留青精舍去。聘才这一喜,倒像金殿传胪 [传胪(lú)——替皇帝传达命令。] 一样,急忙穿了靴,换了一件新衣,拿把团扇,摇摇摆摆,也不及与张、顾二位说知,就同了珊枝出园。犹一路恭维,或叫老珊,或称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精舍。因为奉命不遑 [不遑(huáng)——遑,闲暇。指勿忙。] 、父召无诺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园中的景致,一径进了留青精舍。见有四个小跟班,在廊檐下坐着,见了聘才,站起来。珊枝问道:“可听得爷就出来么?”那些小跟班道:“没有动静,不知爷出来不出来。”珊枝道:“魏师爷,且请坐一坐,我去打听。”说罢去了。

聘才遂细细的看那室中铺设,正是华美无双,一言难尽,比那西花厅更觉精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此系聘才第一回开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尚不见公子出来。跟班的送了几回茶,把个聘才的肠子洗得精空,觉得响声咕噜,如饿鸱 [鸱(chī)——古书上指鹞鹰。] 的叫起来,无奈只得坐下老等。

这边林珊枝在洗红轩外边等候,与那十珠婢闲谈,又不能上去请他。赠珠道:“我先到上房,听得说爷与奶奶吃饭,两人讲得热闹,只怕不出来了。”珊枝道:“这怎么好呢?一早把个魏师爷请在留青精舍里,等到此刻,一个多时辰,我也觉得饿了。你们吃过早饭么?”明珠道:“我们是早吃过了。吃剩的东西倒有,你不嫌脏,就吃了饭去。要等他出来,不晓什么时候呢。”珊枝说道:“好说,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还没有这福分呢,肯赏我,还敢嫌脏么?”爱珠道:“会说话!我瞧你眼也饿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间屋子里。夏天是不用热的,荤荤素素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与那些丫环玩笑,只不见华公子出来。看看过到未 [未——旧式计时法,指下午一点钟到三点钟的时间。] 正,珊枝道:“这怎么好?到底出来不出来,叫人家等着。爱珠姐姐请你去回一声,说魏师爷还在留青精舍等着呢。”爱珠道:“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去回。”珊枝道:“好姐姐,我若进得去,还求你?”又迟延了一回,爱珠故意刁难,倒是荷珠做好人,进去了半个时辰,始听脚步响,是公子出来。原来华公子与华夫人说得高兴,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却谁敢去惊动他?直到醒时,已是未末。适见荷珠来问,华公子想起早上之约,已经迟了,只好吃晚饭的了。便就从侧边一个角门走出去,却只与留青精舍隔一个院子,珊枝急忙先去照应了。

聘才连忙走出到窗前,华公子已到,聘才便请了一个安。华公子一手拉住,说道:“本约足下早上过来谈谈,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日起来,又睡着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过早饭么?”聘才只得说吃过了,倒是珊枝见聘才饿了半日,心中不忍,说道:“师爷从巳初进来,到此刻只怕还没有吃早饭呢。”华公子便说珊枝道:“你们所管何事?连饭都不会招呼的?”珊枝道:“奴才也是巳初进来,在里头等的。”华公子便吩咐快备点心来。珊枝飞跑去了,不一会,就是八样精致点心摆了一炕桌。华公子就让聘才吃了,即把昨日十旦出场,又将琴、宝合唱《寻梦》与聘才说了。又道:“我倒费了多少心,买得八个,凑成一班,只想可以压倒外边,谁晓得倒被外边压倒了。你可曾见过他们的戏么?”聘才听此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见过的。公子若要压倒外边,这也不难,好花不在多,就拣顶好的买几个进来就可以了。”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这东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着梅庾香,未必想到你!”又想道:“这琴言,或者倒是势利的心肠,所以看不起我,若到这府里,自然会改变的。无论其改变不改变,既进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见庾香的面了。”再又想道:“琴言这等古怪脾气,此刻华公子是不知道,若长久了,是必定厌恶的。让我弄他进来,叫他受两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气。”主意定了,便又说道:“公子何不就将宝珠、琴言买了进来,配上府里这八个,也成十个了,不是就比外边的班子好么?”

华公子道:“我闻得这两个都是度香所爱,不好去夺他。”聘才道:“度香所爱的是宝珠,琴言不是真喜欢的。公子若当真喜欢他,晚生倒认识,而且常照顾他。他的师傅叫长庆,最爱的是钱,听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结,送上门来的。”华公子倒踌躇不安,心上总碍着徐子云,又因琴言进来,也只得九人,宝珠是断乎不能买的,因此犹豫。聘才再三解说,竭力怂恿,才把华公子说动了,便道:“你明日且先去看看,可行则行,如他们不愿,也就罢了。就买进来,也是落人之后,已输度香一着了。”这是华公子的好胜脾气,似乎怕人说他剿袭度香之意。于是即与聘才同吃了晚饭。席间聘才又把琴言情性、才艺讲得个锦上添花,又将琪官也保举了一番,直到定更后才散。

明日早饭后,聘才带了四儿,坐了大鞍车,即出城找着了叶茂林。茂林就搭了聘才的车,到长庆处来。劈面遇见了张仲雨,两边停了车。茂林让过一边,等聘才出来说话。仲雨问起聘才,聘才把华公子托他之事说了。仲雨道:“怪不得他前天如此高兴!总赏了一百多金子,又将自己的玉佩给了琴言、宝珠。”说到此,便凑着聘才耳边,说了好些。叶茂林听不清楚,只见聘才点头说道:“我自有道理,进来了还由得他?”又说了几句别的话,各人分道走了。

到了琴言门口,叶茂林先下来,同了聘才进内。恰好长庆在家,请进坐了。长庆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叶茂林同来,便当是不要紧人,淡淡招呼了几句。茂林道:“这位魏师老爷,是华公府的师老爷,与公子是最相好的。闻你的大名,特来相访,还有一句话要商量。”长庆听了,登时满面添花的趋奉起来,师老爷长的,师老爷短的。看聘才是个聪明伶俐人,便极意应酬,说道:“华公子待我最有恩的,况且我有两个徒弟在府里,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说不尽的。”吃了杯茶,又说些话,长庆便把烟灯开了出来,请聘才、茂林躺躺。茂林道:“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着魏师老爷躺躺罢,而且说话便当。”聘才道:“我也是初学,不会烧。”长庆便烧了一二口,上好了,送与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烟袋递过来,说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问起琴言近日光景,长庆道:“这孩子却好,人也聪明,前日在徐二老爷园里唱戏,就是贵东公子,赏了十个金锞子,重十四两有余,算起来值七百来吊钱。徐老爷又自己赏了好些东西。公子还把自己的荷包别子也赏了他。这块玉的颜色,是黄而带红,我不懂得,请教德古斋的沙回子,他说也值二百吊。你能瞧瞧,不是孩子会巴结,讨喜欢,怎得人这么疼他!”说罢又送了一口来。聘才接了,又道:“今日我就为这件事和你商量。昨日我们东家,见了他那出《寻梦》,爱得了不得,回去赞了一天,意欲要他进府里去,不晓得你舍得舍不得?”

长庆听了,想了一想道:“师老爷,不是我不受抬举,实在孩子怪可怜的,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买了他,一教就会,模样儿也好些,差不多最有名的蕙芳、宝珠,也赶不上他。你能猜,从去年十二月初一日上台,到如今才七个月,别处不用说,单是徐二老爷就花得不少。”说到此,便伸着手道:“有这许多了。就是我的空子大,随到随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余口,如今就靠着他。不瞒师老爷说,若叫他进府里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况且才十五岁,到出师还有五年,怕不替我挣个几万银子?你想叫我如何舍得!他不比那个林珊枝,从前他性气又不好,油饼也吃多了,倒常要怄我,我所以把他换了登春班的绣芳。绣芳出师,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这琴言比绣芳又强了几倍!师老爷,求你对公子说,长庆如今就剩这一个好徒弟,要靠他一辈子过活。其余几个小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倒赔钱做衣服,一月内陪了三五天酒,还要生出事来。”

聘才正要回言,叶茂林笑眯眯,拈着胡子讲道:“老庆,事情是好商量的。华公子行事,难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结进去也难,他来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意,不要说你一辈子,就两辈子也不难。将来你也可进府,巴结个执事,赏个十几品的官衔,好不体面,不强如吃这戏饭么?”聘才道:“喳!叶先生的话讲得痛快。你想:见一面就赏这许多金子,若认真要他进去,难道倒苦你不成?总叫你够过一辈子就是了。横竖将来总要出师的,早出师自然就多些,迟出师也就少了。况十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不稳不变,一二年发身 [发身——男女至春情发动期身体内部、外部所起的变化。] 的时候,要变坏也就变了,又将如何呢?你不是白丢了几千银子?我劝你细细想一想。你有什么话,总好商量,断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

长庆一面听,一面吃了十几口烟,坐起来道:“话也说的是。再商量罢,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聘才笑道:“老庆,明人不讲暗话,你那琴言的脾气,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爷,还有哪个人喜欢他?他又肯应酬哪一个?若再把徐老爷得罪了,”说到此,冷笑一声,又道:“那时你还想靠他一辈子?他只好靠你一辈子了!难道你在家里,倒不晓得他?从前为什么病?他就为着梅少爷,大家讲得来。陪酒时有梅少爷就喜欢,没有梅少爷就烦恼。一说就哭,人人厌他,你真不知道?不过你不肯讲,自然顾着自己徒弟的体面,讲出来也不好听。他若要靠梅少爷发迹,那就要公鸡生蛋了!你细细想想,我这话还是好话,还是不好话?”

长庆原嫌琴言性情不好,不过要增身价。如今被聘才说着了真病,也不能辩,便道:“这孩子的性子呢,却也倔强,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盏玻璃灯了。但是一句话,无论他怎样,我总靠着他,若叫我算不来,事情是不干的。”叶茂林道:“你尽管放心,这位师老爷最体谅人,办事最周到的。”便扯了长庆到窗前,低低的说道:“你开个价儿,好等魏师爷回去说。”长庆一想,华公子是个出名的冤大头,要多少就是多少,总然讲不出口要一万两银子,但是五六千总可以要得出来的,便对叶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挣了一万多,你算起五年的账,叫我也难讲,横竖请华公子斟酌就是了。”叶茂林即说与聘才。聘才摇摇头道:“这话难讲。一个男孩子,要卖上万银子,又不是出奇宝贝。据我看来,四五千是可以的。”茂林道:“也就是个数儿。别的相公出师,至多也不过三四千吊钱,核起来已两倍有余了。”长庆只是摇头,半晌说道:“若如此讲,这是断不能遵命的。况且他进来才半年,无论钱多钱少,我心上实在舍不得他,我本是不愿叫他出去的。”说着把手擦起眼睛,装作哭了。

聘才暗想道:“这东西狡猾已极!怎么开出这个大身价来,叫我怎样对华公子讲?他虽不疑心,旁人必疑我从中作弊了。这个混账东西,不拿大话压他,必是讲不成的!”便装起怒容,站了起来道:“很好!很好!等你去发大财罢。我倒有心照应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几天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一钱不值了!”说罢即气忿忿的走出去。叶茂林目视长庆,长庆见他生气,便赔着笑道:“师老爷不要生气,请坐再商量。”聘才道:“商量什么?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讲这些空头话。叶先生你坐坐罢,我要走了。”说罢一径出来。叶茂林跟在后头,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的说道:“我在六合馆等你!”故意洒脱手,头也不回,上车去了。长庆要送也来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进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讲。这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师爷进府,一路混说,必要闹出事来,那时怎么好呢?”长庆道:“并不是我不知进退,实在我这棵摇钱树舍不得他。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歇两天再给你信。求你先替我说两句好话,回复他,成不成再说罢。”

叶茂林听得口风不甚松动,也只好辞了出来,找到了聘才,将长庆的话一字不隐全说了。聘才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回了,说没有找着长庆,迟日再去。不知琴言祸福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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