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九回 闹新房灵机生雅谑 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话说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园之约,因为孙亮功请去商办喜事,也替他张罗了几天,定了二月初十日招赘,也不多几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几百两银子来与元茂,并写个禀帖与王文辉,要替他儿子办喜事。王文辉不耐烦作媒,俱令王恂代劳。

李元茂找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闹了一个多月,花的输的丢了好些银钱,窃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烦闷起来,不得主意。今见李元茂来求他,当日原是他与王文辉为媒,意欲借此到文辉处走动,作个幌子,便答应了,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镯子,如今也该取还我了,迟一日多一日利钱。”元茂道:“老爹只寄了三百两银子来,要办这件事,只怕还不够。我又无处借,你再要这账就坑死我了!”聘才道:“这话奇了,怎么说坑你?你去年怎样讲的?说家信一到就还,如今倒问你也不好问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过门之后,我就赎还你。”聘才道:“到过门之后,一发没钱了。”元茂道:“我虽没钱,他应该有钱。”聘才道:“他是谁?”元茂笑道:“就是内人,非但这一笔,还有好些钱,想出在他身上呢。”聘才笑道:“你内人身上倒会出钱?”元茂道:“岂有此理!”聘才道:“你自讲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过想他有些陪嫁,嫁了我也就任凭我了,稀罕你那一个镯子取不出来?”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的钱,也不是个汉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当王八来的钱。”两人说笑了一会,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辉,文辉进衙门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见了亮功,说了些客套,无非是现在客途,无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语。亮功道:“原是爱亲结亲,这些烦文一概删去。我也不要破费他一钱,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才吃饭。到了前三日过礼,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见了颜夫人。因有好几个月不去了,又为去年闹了事,甚是局促不安。颜夫人也不问其往事,淡淡问了几句话。聘才去见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话,心上总有些怪他,也不似从前待他亲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进代办,替他办了钗环簪镯、彩缎衣衫,并借了颜夫人的珠冠玉带、补服朝珠、蟒衣绣裙。共铺了十六盒,扎了亭子,也还像个局面。两个媒人押了去,孙家收了,回盒不过相称,也无甚珍异之物。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备了两桌酒,一席送颜夫人,一席待媒人,并请子玉、颜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个到了群玉山头了。”王恂道:“一路荣华到白头。”子玉道:“‘犹道灯前相对影,愈揉双眼愈模糊。’此是《近视眼洞房诗》,今日可为元兄咏矣。”元茂道:“我说倒是近视眼好,就新人丑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辜负了?”元茂笑道:“我这新人想来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风闻,只要不像那两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

到了吉时,都送元茂到了孙宅,孙宅鼓乐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这位夫人也不甚钟爱他,故此一切从简。女客只有陆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陆宗沅的夫人,带了小女儿前来。男家早上道过喜了,倒是姬亮轩在那里假热闹,心上想闹闹新房,自有两位废物招待。元茂与新娘拜了花烛,送入新房,坐床撒帐,饮了交杯,复又请新郎上席,坐了华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会,王恂、仲清即要移席到新房中畅饮。大家进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床前。床前本有两个伴送的老妇人,还有两个小丫环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床前把帐门把住,口内连说了几个“看”字,然后挣出“不得”两字,惹得众人都笑了。王恂扯了仲清过来坐下,嗣元尚不放心,还死紧把住了帐门,众人不住的暗笑。嗣徽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也,外人何得与闻!幸亏兄弟阋 [阋(xì)——争吵。] 于床,外御其侮。不然,白雪之白,竟是十目所视矣。”子玉听了大笑。王恂对仲清道:“真所谓无感我帨兮,无使尨 [尨(máng)——多毛的狗。] 也吠’。”仲清也自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轩与王恂、仲清是见过几回的了,子玉却是初见,心中想道:“这个梅少爷好相貌!比起那孙老徽来,倒似那戏上岑彭、马武了。”聘才问姬亮轩道:“好几天不见你东家出来,在家里作什么?”亮轩道:“这两天敝东有点贵恙,不便行动。”聘才道:“什么贵恙?”亮轩道:“听得腿上生了疖子,所以不出来。”

这一席却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孙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轩又是一路,故此不能热闹。王恂作人素来和蔼,见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强要和合起来。此刻在新房里,座位乱坐的,无有推让,聘才与亮轩坐了一面,仲清与子玉坐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独坐了一面,王恂与嗣徽坐在下首。叫嗣元过来,嗣元不肯,拿张凳子在床面前坐着。姬亮轩向子玉笑嘻嘻道:“梅大先生是不常出来,小弟今日还是头一回识荆 [识荆——初次见面的敬辞。] 。如高兴,歇天何不到敝东处来走走?敝东是极好相与的。”子玉不知他的东家是谁,含糊答应,即私问王恂,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轩又向元茂道:“舍表妹贤德无双,李大哥可真有福气,结了这头好亲!我们大亲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娇客,将来同到任上,不要说是账房,只怕内外一切都要仰仗呢。”

仲清听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与孙府上怎么样的亲?”亮轩道:“孙大哥的嫡亲舅嫂,是我两姨中表嫡亲表嫂之嫡亲表妹,这是新亲;叙起老亲来,从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来。聘才道:“这个‘青’也只好算个‘蛋青’了。”亮轩道:“虽然是淡亲,却也胜于举目无亲。我听得有副对子道:‘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亲友在朝中。’”又道,“乱说,乱说!诸位是满朝朱紫贵皆亲友,我们这两位舍亲是不用说了,李新舍亲是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学院的少爷,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颜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娇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过华公府上的上宾,就是少府,都是一班贵客。只有区区小子,是个幕宾,将来总要拜求栽培栽培、携带携带。”说得个恶心。仲清忍不住问道:“姬先生这样叙起来,我们都可以算得亲戚,只要多转两个弯。”亮轩连称:“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听不清,真是葫芦牵到扁豆藤!”聘才笑道:“忙中遇到腿缠筋!”嗣徽道:“亲亲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亲亲人也,仁者人也。”嗣元听了乃兄开口,就要驳起来,道:“这话、话不、不通!你、你说,凡有血、血、血气者,莫不、不、不、不尊亲,都、都、都是你、你的亲。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没有有血,甲、甲、甲鱼还、还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亲戚、戚了。我就没有这、这、这许多亲。”说罢,“呵呵”的笑起来,笑得满屋人皆笑。嗣徽道:“妄人也,何足与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你倒是个亡人。亡人、亡人无以为、为、为宝,仁、仁、仁、仁亲以为宝。”众人听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个笑话,也是现成的:海龙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转生,已放过了好些,末后巡海夜叉在泥里掏出两个怪物,求龙王放他。龙王看时,一个是王八,一个是蛤蟆。龙王道:‘这两个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个保人来。’王八听了,即指着旁边龟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着蛇将军道:‘他是我的亲戚。’龙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够了,怎么又添出个将军亲戚来?’那王八答道:‘非但亲戚,还算是本家呢。我们王八是不会生儿子的,要请蛇来替生儿子,虽是龟宗,还是蛇种,所以亲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龙王笑道:‘你既有这好本家、阔亲戚,就放你去罢。’又叫蛤蟆上来,问道:‘你有本家、亲戚没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龙王怒道:‘哪里就有这许多?’蛤蟆道:‘我们这一种,是人溺里带的余精生出来的,所以我也像个人样,不是人人算我本家,个个算我的亲戚么?’龙王大惊道:‘快些放他去罢,不然,他要与我攀亲了,不要攀出蛤蟆亲戚来!’”说得聘才、王恂、子玉几乎笑倒。嗣徽与亮轩知道是骂他们,因回答不出来,只好忍气。嗣元见骂了他们,倒反笑起来道:“好、好个王八亲戚,好、好个蛤蟆亲、亲、亲戚!”

王恂道:“我也有个笑话:一个妓女是个瞎子,有人去嫖他,他虽看不见,却分得人的等次来。那一天接了三个客,老鸨问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个客是何等样人?’瞎妓道:‘头一个是秀才,第二个是刑名师爷 [刑名师爷——清代官署中主办刑事判牍的幕僚称为刑名师爷。] ,第三个是个近视眼的阿呆。’老鸨道:“你何以分得出来呢?’瞎妓道:‘头一个上来斯斯文文,把我两边的股分开去,又合拢来,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听他说道:此处放轻,此处着重,一深一浅。是个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个上来弄了一回,把我细细的看,听他说道:左太阳有一疤,右乳有指爪伤痕,斜长一寸二分;停一会又听他说道:两足并直,两手放开。这不是办命案的刑名么?第三个来得奇,一上来就把我那活儿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样,擦得我痒,看看又闻,闻闻又看,我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的阿呆!’”众人大笑,连那老婆子、丫头也笑了。觉得帐子里一丝半息的微有笑声,是新娘子也在那里笑,把个嘴掩紧了。嗣元道:“那、那、那个近视眼,倒像李大哥,那个刑名就是姬大哥。”亮轩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断非刑名,定是仵作 [仵(wǔ)作——旧时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 。”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会擦得痒。”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轻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学那个作八股的。”

聘才道:“我也有个笑话:亲兄弟两个,都是近视眼,然不肯自认近视眼,哥哥常说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个‘土地堂’,新挂了一块匾,两人要试试眼光,去看匾,到底谁看得清楚。这两人偏又生得矮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凑到匾前,细细一看,下来对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样上去看了,即问他哥哥道:‘你看得是什么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块当铺的招牌,想必里面开了当。你看分明写着土也当,是土也可以当得的意思。我们回去挑两担土来当当。’兄弟笑道:‘哥哥看错了,我看是上他当三个字。我们去挑了土来他又不当,不是上他当么?’哥哥听兄弟说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两个又要赌赛眼光,兄弟道:‘哥哥,你不要跟我赌。譬如你说我的面貌生的怎样,我说你的面貌生的怎样,我们自己不认得自己,说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记得清楚的;弟妇的面貌,自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们各把老婆的相貌说来怎样?就见得我们的眼光好与不好。’哥哥听兄弟说话又在理,便点点头。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觉得模模糊糊,说不出来;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样来。便各跑了进去,他哥走到家中,不见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内,见他老婆正在那里簸面,飞了一头一脸雪白。他哥哥凑近他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即走出来坐了,等兄弟来说给他听。他兄弟也跑到房中,见关了门,把门一推。他老婆正脱了裤子,要下盆子洗澡,见丈夫来,不好意思,要拿个东西遮遮下身,只有个蝇拂子在手边,便拿起遮了那件东西。他兄弟见了那丝丝缕缕的,着实诧异,便俯着身细细看了,也即出来,见他哥哥坐在那里笑,即问他哥哥道:‘什么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眼睛真不如你,我娶亲五年,今日才看清,哪晓得你嫂子是个天老儿,一头白发。’他兄弟也叹了一口气,道:‘哥哥,嫂子的白发何足为奇,我方才看清你弟妇的阴毛都是白的!”众人放声大笑。

忽听得帐子里新娘骂起来,骂道:“哪个混账王八在这里撒村!你妈才是天老呢,你祖奶奶才是天老呢!”语言未了,打出一个东西来,砸破了两个茶碗,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嗣元见姐姐骂了,即跳起身来,也帮着乱骂。大家无趣,急忙起身,走了出来,急急的各散。元茂、嗣徽也难收罗,只得送出,看上车而回。

原来聘才这个笑话,虽系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视眼,却不知关碍了新娘:从前就说过是个天老儿,生的一头白发,连眉毛、汗毛都是白的。北边叫作天老,南边谓之白羊子。更兼性情泼悍,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四远驰名,无人聘他,故将就送与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兴兴的进来,心中想道:“方才聘才的笑话,不过笑我近视眼,他就骂起他来,还把个痰盒打出来。夫妻还没有作亲,他就这样帮着我,哪里有这种好老婆?”连忙把仆妇、丫头打发开了,脱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门,将蜡花剪的亮亮的,揭开帐子,挑了红巾,将灯一照,喜得元茂骨软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个银盆脸,乌云似的一头黑发,弯流流翠生生的两道黑眉,猩猩红的一张樱桃小口,粉香油腻,兰麝袭人。元茂喜得了不得,与他宽衣解带,那新娘便先钻入被内去了。元茂也忙忙脱了衣服,挨进了被窝,自有一番举动,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见新娘递块帕子与他,元茂想起有什么“元红”的说法,把帕子擦了塞在枕边,明日试验。心中想:这滋味真觉有趣!要想句话说说,又找不出来。睡了一睡,又来了一度。一床被褥都是新绵的,况且是二月初十,天气已暖,元茂动得一身汗,似蒸笼是的,头上的汗流个不住。下来歇了,忽摸着那块帕子,他也忘记是方才用过的,便拿来满脸满头一擦,掀开半床被,透了透热气,然后睡着。

绝早,新娘已先起来,另在一间房梳头。元茂起来擦了脸,穿了衣,悄悄的将那块帕子揣在怀里,要想去看新人梳头,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见泰山,并有些长亲等类,耽搁了好一会。新人梳妆已毕,华服艳装的在房里低头坐着。元茂挨近身边,也挣出几句话来。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团头大脸,除了眉毛、眼睛之外,也还生得平正,比自己两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内也倒欢喜。再看他脸上有些黑气,隐隐的一条一条,深的浅的,花花落落,倒像个煤黑子擦脸擦不干净的样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脸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茂看了一会,得意已极,思道:“从今好了,不用外边闲闯了。”又想到那块帕子,便走到外间无人处,从怀中掏出来,两手将那帕子扯直一看,不觉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错了,翻身到内,到床上四角一翻,不见,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没有。旁边一个仆妇问道:“姑爷要找什么东西?等我来找。”元茂见了有好些丫头、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说,只得出来,再到无人处将那帕子细看,见一条条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墨不像墨,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闻一闻,有点油香,又有些汗气,“扑哧”的笑了一声,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满口通文,谁知他姐姐屄里头,也有这许多墨水!”既又想道:“绝无此理!”又翻转帕子来细细一看,看到一处,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点红色来,似淡胭脂水一般,闻闻没有气息,再细细的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一点红影影的就是元红无疑。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玩,捉弄我,把些黑油涂在我头上或是帽子里,出了汗,我误将此帕擦了。”便又塞入袖中进来,坐过了卯筵 [卯筵——早筵。] 。燕尔新婚,自是如兄如弟。

过了几日,元茂谢媒拜客,听得王恂、仲清问他的新人怎样得意。不说别样,总说的是头发,有的说是“白丝细发”,有的说是“银丝鹤发”,总不懂什么意思。人家见他得意,也是诧异。元茂忽想起聘才挨骂那一回,也是说了白发白阴毛,因此新人动气,便有些疑心。又想:“自己脸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块帕子又是这样;况且他起得绝早,另在一间房内梳妆,而且要关了门,这是何故?”疑心不决,又不敢问。来到房中,见他欢天喜地,戴满了珠翠,分明一头好发,比漆的还亮,要去闻闻他的头,又被他推开。忽又转念道:“或者头发原是黑的,阴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讲这些话。”又想道:“就算他有几根白阴毛,外人哪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就不好了。”又想道:“这个念头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分晓。”

好容易盼到黄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宝贝,却是毛茸茸的一块草地,却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闹了一番下来,再把手抚摸,意欲要他自脱下来,于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极,两指捏紧了,探出一只手来,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张纸包好了。想来想去,没有放处,恐他搜着,便塞在辫顶里。那孙氏也猜不出他作什么。元茂费了半夜心,早上又睡着了。孙氏梳好了头,元茂才起来,净脸时就牢记着发顶里有个纸包,急忙带上帽子跑到外间,打开一看,却是漆黑的一根。元茂欢喜道:“白疑心了几天!那班刻薄鬼,原来是瞎说的。”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费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谁知还是他自己身上擦下来的,他当他老婆的,就疑心尽释了。

约过了半月,那一天事当败露。孙氏梳头时,觉得身上有些凉,叫丫环出去拿件半臂来穿。不料元茂已起来,见丫环拿了衣服进那间屋里去,他就跟了进去,不及关门。只见坐着一个人,身穿件大红紧身,披着一头银丝似的细发,有三尺余长,两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当是遇着了鬼,欲要转身,心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难道真是个白人?”急走近时,孙氏也吓了一跳,遮掩不及,脸都涨得飞红。李元茂仔细一看,一口气直冲上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该倒运,娶了一个妖精!这是《西游记》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孙氏一听,又羞又气,一面哭起来,一面骂道:“我们待你怎么样?我是千金小姐,招赘你一个白身人,你还不知足,倒嫌我?我就头发白了些,哪一样不如你?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屄瞅眼儿?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那间咕咕噜噜的也骂不完,两人闹了一早晨。

原来孙氏那几天把香油调了灯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后将油漆细细的刷上,比人的还光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难梳,而且也刷不上去。洗时用皂荚水一桶,用硼砂、明矾洗干净,晾得半干,然后梳挽,也要一个时辰。今日略迟了些,因此败露。元茂气哄哄的跑了出去,在魏聘才处住了两天。聘才问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说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白前日的笑话竟说到板眼里去了。

孙氏见丈夫两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禀明了父母。亮功大怒,陆夫人也有了气,便着人到梅宅上一问,没有去,又各处找寻,找到了聘才处,找到了,元茂尚不肯回去。聘才几劝,方同了来人回家,犹不肯进房,在书房中同嗣徽说闲话。晚间亮功回来,即说了元茂几句,陆夫人也责备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些对不住元茂,半说半劝的叫他进房。元茂也没奈何,只得进去,心上犹记着那天的模样,总不能高兴。孙姑娘见他进来,要他先来陪话,坐着不动。灯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白分明,是个美人,心上便活动了些,只得先说了一句话,孙氏也慢慢的答了一句。元茂垂着头,闭着眼,想了一会,想得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跳将起来,对着孙氏嘻嘻的笑。

孙氏见他回心转意,反倒拿腔作势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语,自己对镜顾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对我直讲,要瞒我作什么?我们既成了夫妇,自然拆不开的了。我看你天天梳头要上漆,就费力得紧,而且也不便。天天擦得我一脸黑油,惹人笑话。我如今想了一个好法,又省事,又好看,又油不到我脸上来,不知你要不要?”孙氏听了,不知他有什么法子,便问道:“依你便怎样?”元茂道:“如小旦上装,用个网巾一扎,岂不省事?你那一头银丝罩在里面,有谁看得出来?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干净。”孙氏道:“剃是剃不得,依你戴个网巾罢,恰也便当。我也怕上这些油。明早我就着人去买。”元成道:“你脸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黄汗毛出来。你若刮了汗毛,戴上网巾,倒可以算得绝色美人了。”孙氏被他说得喜欢,便也笑颜悦色起来,道:“此刻尚早,何不着人去买了?明日就可以用了。”元茂道:“买了来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脸。”孙氏叫丫头出去告诉了管事的,叫他买一个网巾、一个髻子、一个燕尾,速速的办来。

果然不多一刻,即买齐了。孙氏喜欢不尽,即刻熬了一罐皂荚水,把油煤洗刷干净,洗了很酽的两大盆,似染坊中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干,元茂拿一块布,与他抹了扐 [扐(lè)。] ,扐了又抹。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鬓角及四围修去些,便不露出来。孙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刮去一转,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脸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网巾戴上,真发盘了一圈,加上那假髻子,将簪子别好,扎上燕尾,额上戴上个翠翘,画了眉,真加了几分标致,晚上看了,竟是个醉杨妃一样。孙氏叫点了两支大蜡,一前一后,用两面镜子照了,觉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开,走拢来,把他头上闻了一闻,将脸上擦了两擦,微有一点油,不像前头落色了。喜滋滋的支开了丫头,携手上床,同入鸳衾 [鸳衾(qīn)——绣有鸳鸯的锦被。] ,开了一枝夜合花。

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问孙氏道:“我闻得天老儿是浑身汗毛都是白的,为什么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孙氏道:“也不甚黑。”元茂道:“好人!给我看看。”孙氏不肯,元茂道:“我还嫌你?如今我都替你这么样了,还隐藏作什么?”孙氏不语。元茂赤身下床,携了烛照,把被揭开,孙氏尚要遮掩。元茂见他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为可爱。看到那妙处,好似骑了一匹银鬃马,倒应了聘才的笑话,真像一个蝇拂子遮着。元茂忍不住笑了一声,把他拧了一把。孙氏骂道:“作什么?你原也是个近视眼,何不也闻闻?”元茂看动了心,放了灯,上床去了。秽事休提,且看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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