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一回 史南湘制谱选名花 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一时闻闻见见,怪怪奇奇,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遂以游戏之笔,摹写游戏之人。而游戏之中最难得者,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著《国风》“好色不淫”一句。先将搢绅 [(jìn)绅——同缙绅。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 中子弟分作十种,皆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正 一曰情中上 一曰情中高

一曰情中逸 一曰情中华 一曰情中豪

一曰情中狂 一曰情中趣 一曰情中和

一曰情中乐。

再将梨园中名旦分作十种,也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至 一曰情中慧 一曰情中韵

一曰情中醇 一曰情中淑 一曰情中烈

一曰情中直 一曰情中酣 一曰情中艳

一曰情中媚。

这都是上等人物。还有那些下等人物,这个“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几种来:

一曰淫 一曰邪 一曰黠 一曰荡

一曰贪 一曰魔 一曰祟 一曰蠹 [蠹(dù)——蛀。]

大概自古及今,用情于欢乐场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两途。耳目所及,笔之于书,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书中有宾有主,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雪聚。陈言务去,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生面别开,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正是:

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暗度人。

此书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 [阀阅——阀,指功劳;阅,指经历。阀阅世家指有功勋的世家。] 世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

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胄 [贵胄(zhòu)——贵族的后代。] 偏崇儒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颜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翰林编修 [编修——官名,明清翰林院编修以一甲二三名进士及庶吉士之留馆者充任,无定员,亦无实职。] 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庾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罗斗宿,虽只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 [入泮——科举时代,称州、县考试新录取的生员入学为入泮。] 。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

宅中丫环仆妇甚多,仆妇三十岁以下,丫环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袴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唯取友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日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子,为颜夫人之侄。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 [雷陈——指东汉雷义和陈重,两人交谊甚密。后用以比喻友谊的深笃。] 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 [玉楼——仙人住处,此处指去世。] ,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 [作伐——替人作媒。] ,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 [通政司——明代始设,是预防恶弊和下情上达的处理机关。] 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阳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了本省解元 [解元——唐制,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 。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 [给事中——官名,其职为天子身边的顾问。] 。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深索隐,精益求精。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这两人相聚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童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峨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现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见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哪一种人?”

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 [挥麈(zhǔ)——麈,古书上指鹿一类的动物,尾巴可以做拂尘,挥麈即挥动麈尾,晋代文人清谈,手执麈尾以助谈兴。后称谈论为挥麈。] 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古剑照胆,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即从靴革幼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

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选》,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

琼楼珠树 袁宝珠

宝珠姓袁氏,字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 [丹青——泛指绘画艺术。] ,娴吟咏。其演《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

因赠以诗:

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澂。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僧。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销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小旦么!这是哪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子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

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

瑶台璧月 苏蕙芳

蕙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本官家子,因漂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

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 陆素兰

素兰姓陆氏,字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璧。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

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嵰山艳雪 金漱芳

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挑》、《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嫏嬛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觏耶?为之诗曰:

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著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摇。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 李玉林

玉林姓李氏,字珮仙,年十五岁,扬州人,隶“联珠部”。初日芙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读《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客,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

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 [生僻字 无法输入] 鬌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 王兰保

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琤琤有声者。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襦,著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粉,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

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 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斯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亸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黛,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销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 林春喜

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 [生僻字 无法输入] 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

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侍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玉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若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璧,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谄。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大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放个麒麟揎 [麒麟揎——用驴子装成麒麟为戏,唐人称此驴为“麒麟揎”。比喻虚有其表。] ,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阴,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 [红氍毹(qú shū)——毛织的地毯,代表舞台。] 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取!”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选》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可指,如毛诗 [毛诗——汉代《诗经》的古文学派。] ‘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辞‘唯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弢,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

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鸡,有文采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粉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 ”

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唯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便拉了仲清去了。

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选》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儿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去回看南湘、仲清。禀过萱堂 [萱堂——母亲的尊称。] ,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白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

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 [北闱——礼部会试考房。南人北人分房取中,谓之南闱、北闱。] 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日前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王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选》,过于失实。王恂道:“竹君的《花选》,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些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选》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憾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 [青钱——即青铜钱。] ,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选》‘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见;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个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了一会儿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

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候?”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住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妙,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候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恂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

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个真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宫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的舆台 [舆台——古代奴隶中两个等级的名称。后泛指地位低贱的人。] 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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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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