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回 赏灯月开宴品群花 试容妆上台呈艳曲

话说琴言从子玉处回来,华公子虽未知其细底,但责其私行出府,殊属不知规矩。姑念初犯,权且免责,把他拨在内室,这是里外不通的所在。

一日,独坐在水晶山畔,对着几丛凤仙花垂泪,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立身扬名,作些事业,仅与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光阴易过,则与草木同朽。即如草木开了花,人人看得可爱,便折了下来,或插在瓶中,或簪于鬓上,一日半日间便已枯萎,虽说是爱花,其实是害花了。譬如这一丛凤仙,种在此处,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一样,有个自然的机趣。即有风吹雨打之时,不过一时磨折,究无损于根本。若将他移动了根本,就养在金盆玉盎中,总失其本性。还有那些造作的,剪枝摘叶,绳栓线缚,拔草剥苔,合了人的眼睛,减却花的颜色,何异将人拘禁束缚,叫他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再仔细思量,人还有不如花处:今年开过了,明年还开;若人则一年不似一年。即如我之落在风尘,凭人作践,受尽了矫揉造作,尝尽了辛苦酸甜,到将来被人厌恶的时候,就如花之落溷飘茵,沾泥带水,无所归结。想至此,岂不痛杀人,恨杀人!一面想,一面滴下泪来。再想到庾香,虽然病好,但我从前说了些谎话,若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能来,我不能去,只怕旧病又要发了,那时再来叫我,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后,终日凄凄楚楚的。

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阴最快,转眼已一月有余。只见丹桂芬芳,香盈庭院。此日是八月十二,华公子想起六月二十一日在怡园观剧,说秋凉了请度香过来,因想十五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请客,即定于十四日请子云、次贤、文泽等,在西园中铺设了几处,并有灯戏。为他们是城外人,日间断不能尽兴,于下帖时说明了夜宴。

此日正是秋试二场,刘文泽为什么不应举呢?这一科大主考即系文泽之父,大宗伯刘守正;副主考系王文辉,已升了阁学。陆宗沅、杨方猷、周锡爵、孙亮功一班,可可的一齐分房。将那一班知名之士回避了一大半。内中除徐子云、史南湘是前科举人;萧次贤是高尚自居,无心问世;只有田春航、高品入场;如子玉、王恂、文泽、仲清等,皆遵例回避。子玉在家闷闷不乐,又因琴言杳无音信,内外隔绝,又不能传递消息,几次要去访问聘才,又因华府威严,豪奴气焰,故而子玉不肯前去,只得静坐书斋闷坐而已。

且说十四日早,子云与次贤商议道:“今日华公子请我作通宵之饮,且闻赏灯,他今日必有一番热闹局面,并闻五大名班合唱。”即传家人分派跟班,检点衣服什物,零星珍宝赏需等类。总管预备好了,交与家人点过,免得临时短少。说着已到未初,当下二人早吃了早饭,穿了衣裳,上车一径往华府来。

且说华公子亲自往各处点缀了一番,这西园景致奇妙,虽不及怡园,然而精工华丽却亦相埒。不过地址窄小,只得怡园三分之一。园中有十二楼,从前聘才所到之西花厅,尚是进园第一处。从前华公爷一个好友,叫作谢笠山,是个书画好手,与他布置了十二年,却是浓淡相宜,疏密得体。到华公子长成,心爱繁华,又把笠山手笔改了许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绚烂,竟不留一点朴素处。

是日,张仲雨一早进来,先在聘才处吃了早饭,与张、顾诸人谈笑了半天,到得午正时候,拉了聘才、林珊枝来逛西园。仲雨从前也不过到过一两处,聘才虽经游过两回,也未全到。此园有一妙处,曲折层叠贯通,园中地基见方二十亩,筑开一池,名玉带河,弯弯曲曲,共有六折,每折建一桥,共有六桥。池边有长廊曲榭,回护其间,前后照顾,侧媚傍妍。也有小艇三五个在岸泊着,池边一带名为小苏堤。园中有好些大树、虬松、修竹。假山有两种:一种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来,嵌空玲珑;一种高大的,用黄石叠成,高至数丈,苍藤绿苔,斑驳缠护。亭榭依之,花木衬之。撮要提纲,则水边有山,山下即水,空隙处是屋,联络处是树。有抬头不见天处,有俯首不见地处。

当下仲雨、聘才二人,跟着珊枝,顺着山路径高低斜曲,穿入一个神仙洞内。从左边上去,几树丹桂,不到十余步,至一带曲廊,作凹字形,罘罳 [罘罳(fú sī)——古代的一种屏风,设在门外。] 轻幕,帘栊半遮。珊枝引入看时,共是七间,两楹如翼外张,中间平厦三间,后面玻璃大窗,逼近池畔。室中陈设华美,署名“归鸿小渚”。下有小跋数行,是华公自叙亲笔。二人赏鉴了一回。从右边长廊西首小门走去,是一个小小院子,有几堆灵石,几棵芭蕉。见一个小座落,是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横接着雁齿扶梯。上得楼来,却是四面雕窗,楼中摆着数十个书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户,缥缈万卷,芸香袭人。此楼有两所,作“丁”字形,一所三层,一所两层,俱是明窗面面。中间锁着四个大橱,下摆一长桌,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当下三人略坐一坐,便从屏门后扶梯下来,接着一带红阑,阑下种着一排垂柳,前面几树梧桐。进得楼来,却甚精雅,壁上挂着数张瑶琴,古锦斑斓,五色绚彩。几案上摆些古铜彝鼎,却无一点时俗气。赏玩了一回,又走下来,四面俱敞,傍水临池,室中不染一尘,几案桌椅尽用湘竹凑成,退光漆面。左右两行修竹,几处秋声动人。阑前摆着一张棋桌,放着两个洋漆棋盒。仲雨道:“此间颇为幽静,却洗尽繁华气象。”珊枝道:“公子虽爱热闹,其实也喜清静。”仲雨走下阶来,沿池而行。渡过红桥,对面一个白石平台,雕栏如玉,上面三间平榭,垂了湘帘。进去一看,觉得一片晶光射目,寒侵肌肤,为夏间避暑之地。一切桌凳几案,尽是玻璃面子。两旁两架云母屏风,中间一口大缸,一缸清水,养些大金鱼在内,中放一座四尺多高一块水晶山。此刻秋凉时候,已觉阴森逼人。走了出来,只听得远远敲梆之声。珊枝道:“此是传人伺候,公子将出来,客将到了。恐怕有事,我先出去。”说罢便走了。仲雨也同了聘才出来,仍到东园,穿好了衣裳等候。

却说华公子宴客,今日共有三处:日间在恩庆堂设宴观戏;酉戌 [酉戌——酉指酉时,指下午五点到七点;戌指戌时,指晚上七点到九点。] 二时,在西园小平山观杂技;夜间在留青精舍演灯戏。华公子已冠带出来,先在恩庆堂前候客。却好萧、徐、刘三客约会了同来。进了大门,下了车,里头另换肩舆抬进,直进了垂花门,到大厅下轿。华公子出迎叙礼,即开了中门。宾主四人,慢慢的走进来,又走了两进,才是恩庆堂。萧次贤是初次登堂,便留心观望。这恩庆堂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堂基深敞,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便是戏台。两边退室,通着戏房。宾主重新叙礼,将要坐时,魏聘才同着张仲雨出来,一一相见了礼,遂即叙齿坐下,讲了些寒温,献过了三道茶。只见两个六品服饰的,领着四个人上来,铺设桌面,摆了两席,戏房便作起乐来。随后银盘金碗,玉液琼浆献上来。华公子起身安席,子云、文泽等推让,欲要并作一席,也换个圆桌。华公子执意不肯,遂让次贤首座,文泽次之;那一桌子云首座,仲雨次之,聘才与自己作陪。

今日是五大名班合演,拿牙笏 [牙笏(hù)——象牙制的笏板。] 的上来叩头,请点戏。各人点了一出,就依次而唱。冲场的无非是那几出,看官也都知道,只得略了。主人让酒,四客饮了几杯,上过了几样肴馔,正是罗列着海错山珍,说不尽腥浓肥脆。清谈妙语,佐以诙谐。那边席上,聘才问次贤怡园的光景,次贤略述了几处。随后即见宝珠、蕙芳、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春喜、琪官等九个,又凑上一个,作了一出《秦淮河看花大会》。有幽娴的,有妖冶的,有静婉的,有风流的,极尽靡艳之致,众人尽皆喝彩。子云、次贤等就于此出中间放了赏。华公子对着笑道:“此系抄袭吾兄旧文,殊觉数见不鲜。”子云道:“唱得甚好,贞静的却极贞静,放浪的却极放浪,没有一人雷同。”文泽道:“这出戏我倒没有见他们唱过。”次贤道:“如今秦淮河也冷落了,就是从前马湘兰的相貌,也只中等,并有金莲不称之说。”子云道:“湘兰小像我却见过,文采丰韵却是有的。”聘才、仲雨也随声附和。讲了一阵,华公子酒兴便发起来,便劝诸人畅饮了几杯。

子云留心今日不见琴言,便问道:“我闻得琴言近在尊府,今日何以不见?”华公子道:“这孩子脾气虽有些古怪,却还老实,如今派在内书房,少刻就出来的。”子云又留心看去,却又不见林珊枝与那八龄班,内心思想:“今日如此盛举,为何又不见这些人?难道都在戏房里扮戏么?”

这出戏唱完了,华公子就传十旦上来敬酒。众人一齐上来,肥瘦纤浓,各极其妙。子云看九人之外,添了一个全福班的全贵,也复娇娆艳丽,风致动人。都请过了安,齐齐的手捧金杯,分头敬酒。蕙芳敬到子云面前,子云问起春航场中文字得意么,蕙芳道:“前日史竹君说他的很好,是必中的。”文泽在那席听了,笑道:“我听得你在家天天的焚香祷告,湘帆就文章不佳,也是必要中的。”蕙芳笑道:“谁说的?中举可以祷告得来,我倒愿替众人祷告了。”华公子问道:“你们说的什么?”子云正要回言,蕙芳忙斟了一杯酒,来劝子云。子云被他缠住,却不能说。华公子呆呆的看着蕙芳,等着子云说来。文泽见了便道:“待我说罢。”蕙芳对着文泽丢了个眼色。这边张仲雨笑道:“媚香,今日人多嘴杂,你就要掩人的口,也掩不住这许多。”蕙芳道:“要掩人口作什么?我也没有怕说的,你们爱说就说罢。”笑着走到那边来敬文泽。

那边宝珠,华公子赏了一杯酒,他吃过谢了。华公子道:“今日这出戏也唱得好,淡妆浓抹,各有所宜。”宝珠微笑不言。华公子即问蕙芳之事,宝珠笑道:“我不晓得。”华公子笑道:“你们自相卫护,这般可恶,将来总问得出来!”便又叫过蕙芳来,蕙芳只得过来。华公子道:“我是性急,又听不得糊涂事,你有什么隐情,定要瞒着我作什么?”蕙芳低下头说道:“公子别听他们的话,他们是取笑我的。”子云笑道:“媚香,你们的事,城外是全知道的,就是城里,只怕也有人知道。何不说与公子听听呢?”蕙芳道:“我有什么说的?”仲雨忽然笑道:“你事急就借着人作护身符,如今你又忘恩负义了。”说得众人不解。蕙芳怔了一怔,脸上不觉红起来。华公子看了,想起前日的话,动了些怜念,料有些隐情不好讲,慢慢的问度香罢了,便倒把别的话支开。当下谈笑间饮了许多酒。戏唱过了好几出,吃过了两道点心,华公子起身道:“请到园中散散罢。”就有四五个家人,急忙从廊下近路抄入,通知园门伺候。

却说东西两园,在正厅两旁,处处有门户通入。当下华公子引着众人,即从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又到一个回廊,见壁间嵌着一块祝枝山草书木刻,约有六尺多高。众人正待看时,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一推,却是一扇门作成的。当面便是绿荫满目,水声潺潺。大家推让进园,走过红桥,是一个青石台,三面也有白石短阑,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左边有山石,土坡上有丛桂数十株;右边是曲水湾环,沿边竹树蒙葺,隔断眼界;上面是三间小榭,内书“潭水房山”四字,却极幽雅。子云等欲要坐下,华公子让到里面去。从屏后走进,便见一个所在,里窄外宽,三面如扇面,绮窗雕槅,中间用乌木象牙、紫檩黄杨做成极细的花样,此中隔作五六处,前面不用帘子,是一带碧纱栊。众人到阁前看时,底下是一道清溪,有两个小画舫泊着。对面也是水阁,却通垂了湘帘。华公子就命在碧纱栊前摆了一个长桌,室中焚了几炉好香,献上香茗。众人坐了,正觉秋光如画,清洗心脾。

子云偶回头时,又只见珊枝同着琴言上来,对着子云等请了安,子云等忙招呼了。子云见了琴言,此时低眉垂首,不像从前高傲神气,且隔了两月,从前是朝亲夕见的,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对面无言,未免有些感慨。即叫他走近,问了些话,要问起子玉来,却又缩住。次贤、文泽也问了几句。当下众人清谈了好一回。

已是申 [申——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正时候,华公子便命摆了几个果碟,几样小吃,小酌起来,又叫了群旦进来伺候。对面水阁上,却安放了一班什锦杂耍,便上起场来,说了好些笑话,作了一回像声,又说了一回《龙图公案》。次贤等不甚喜听,便与群旦猜枚行令,彼此传觞。华公子又叫了一档变戏法儿的耍了一回。堪堪月色将上,又撤了席,在园中散步了一回,便有十数对的红灯笼,前来引道。华公子与诸客都更了衣,随着红灯笼步出了园,仍从恩庆堂来。却见明灯灿烂,霞彩云蒸的一般,从屏后迤东而行,处处笙歌盈耳,灯彩如虹。进了一个月亮门,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挂着几百盏玻璃画花的灯,中间玻璃镶成一匾,两旁一幅长联。进了牌坊,月光之下,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打成各种花卉,花芯里都点着灯,射出火来,真觉火树银花一样。前面又是一个灯棚,才到了戏室,更为朗耀,两厢清歌妙曲,兰麝氤氲。对面就是留青精舍,于是让众客进去。入了座,主人定了席,重新开了戏。这番畅饮欢呼,难以描写。饮到二更,主客皆有醉意,便停了菜,换上果品。

散坐一回,忽见伺候的上来说,门上回话,说冯少爷来了,要进来。华公子怔了一怔,道:“好,就请进来,却无生客在此。”聘才道:“缘何三更半夜的才来?”华公子道:“想必关在城里无歇处了。”候了好一回,才听得脚步声,两盏小明角灯引路,冯子佩抢步上前,与华公子见了礼,又与众人相见了,却也都为熟识。华公子即令其坐在聘才之上。将要问话,子佩便笑道:“好,如此热闹请客,却不来叫我一声,要我闯上门来。”刘文泽道:“恐怕你应酬忙,知道空闲,我早上就带了你来了。”说得众人笑了。子佩也不理会,便把那些个相公看了一看,即让合席饮了两杯酒,才又自己吃了几箸菜。华公子见他光景饿了,便问道:“你今日在何处?怎么这时候才来?”子佩摇摇头道:“不要说起。”才又吃了一块苹果,接着说道:“绝好一局,弄得不欢而散!”说到此,却又懒说下去。华公子道:“为何不欢而散?你且说来。”

子佩道:“今日和我妻舅归自荣,同到他的妻舅乌大傻家,替他婶娘祝寿。”仲雨听了要笑,子云道:“有了乌大傻,自然就不妥了。”文泽点点头道:“这套话倒必定可听,快说罢。”子佩道:“归自荣并约了他小丈人,带了那四个档子。大傻也请了两桌客,并些南边朋友,有几个会串戏的在内。大家公议,每人凑钱十吊,共得九十吊,遂叫了全福班演戏。归自荣高兴,与一个姓吕的,串了一出《独占》。”文泽道:“归自荣本生得好,就是不该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听说仍旧窘迫得很。”子佩丢个眼色,文泽不说了。萧次贤冷笑一声,聘才像要说话,又不说。子佩道:“他们爱串戏罢了,偏又拉上我。”华公子道:“不错,你的戏是唱得最好的,我看比他们还强些。今日串的是什么呢?”子佩道:“和别人串也好,偏偏大傻子死缠住了,要与他唱《活捉》。本来戏名就不吉利,大傻生得又呆又笨,种种不在行,难以尽述,看的人也不住的笑。正到进场的时候,我将帕子套住了他,忽然走进了一群人来,不论皂白,拿出刑部一张票子,给众人瞧了瞧,就一条链子,把大傻子拉了出去。里头奶奶们急得哭号起来。众人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欲待出去劝解,他们已经飞跑去了,没头没脑的叫人怎样,只得一哄而散。自荣是不能走的,还有大傻几个至交在那里。我便一直到这里来。”

众人听了,也都称奇。仲雨道:“我也猜着八分了,这事还是为着归自荣起的。乌大傻不过听了衬戏,吃了镶边酒,便替归自荣担了个苦海的干系。”冯子佩道:“我倒不知,你知是为着什么?”仲雨道:“我也是猜测。我听得人说,乌大傻子造了张假房契,替归自荣借了六百吊钱,听得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了。”冯子佩道:“有点像。钱是归自荣与大傻两个分用的,如今倒是乌大傻一人倒运了。”刘文泽道:“这个乌大傻子也生得特奇,又呆又傻,倒是个戏癖。城外十个戏园,他每天必处处走到。一个园子里,至少也走个四五回。歪着肩膀,最可厌的是穿双破皂靴,混混沌沌的走去走来,略有一面之交,就斜着身子站住了,人又不留他,没奈何又走过去。我不看戏便罢,若看戏必遇他的。”次贤笑道:“他也是我们浙江人。我看他书倒像念过的。”张仲雨道:“也不见得。我虽不懂文理,我见他那字就不成个样子。”

华公子道:“别讲这些人,管他傻不傻。子佩你会唱戏,你何不上台唱一出,显显本领。况且多少赏鉴家都在此,或者巴结的上,于你有点好处。”子佩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结谁?”徐子云道:“谁又当你是相公?就是顾曲登场,也是风流自赏的事。况你具此美貌,不教人赞声,岂不也冤枉煞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冯子佩有些活动,便道:“今日没有伙计,唱不成的。”华公子道:“怎么没有?你就不和班里人唱——”努嘴道:“张老二、魏老大就很在行的。”仲雨摇头道:“我不能。况且我只会几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连二花面、三花面全能。”魏聘才只顾笑,也不招揽,也不推辞。除子云道:“这不用说了,就请魏兄与子佩一试,也是工力悉敌的。”聘才道:“只怕不对路,况且没有请教过子佩怎么样。”华公子道:“这也不妨,关目腔调有不合处,预先对一对就是了。况且我这里教曲的苏州人也有好几个,叫他们伺候场面就是了。”聘才道:“既如此,必须周三的笛子,秦九的鼓板方妙。”华公子便叫人传了上来,在台上伺候。

聘才便自述所唱《折柳》、《独占》、《赏荷》、《小宴》、《琴桃》、《偷诗》等戏,子佩连连摇头,原来却有不会的,也有会而不熟的,便笑道:“我都不会,看来唱不成。”聘才问道:“你会的是什么?”子佩道:“我会的是《前诱》、《后诱》、《反诳》、《挑帘》、《裁衣》等戏。”聘才笑道:“也不对,竟唱不来。”华公子身子后边站着几个八龄班内的,有一个对林珊枝低低说道:“魏师爷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见他唱过的?”华公子早已听见,便问聘才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聘才尚要支吾,经不得众人齐声参赞,聘才只得依了。子佩笑道:“唱便唱,不要又闹出刑部的案来,将魏老大锁了去。”众人都笑了。子佩颇觉欣然,便又故意迁延,经众人催逼了一回,然后与聘才到后台装扮。聘才是精于此事,毫不怯场,不知冯子佩怎样,先在后台操演了关目,冯子佩倒也对路。但听得手锣响了几下,冯子佩出来,幽怨可怜,喑呜如泣,颇有轻云随足,淡烟抹袖之致,纤音摇曳,灯火为之不明。众人甚觉骇异,如不认识一般。华公子已离席走到台前,众客亦皆站起静看。华公子道:“奇怪!居然像个好妇人,今日倒要压倒群英了。”子佩听得众人赞他,略有一分羞涩。又见徐子云身旁站着蕙芳、宝珠,见蕙芳看着他,便凑着子云讲些话,又凑着宝珠讲些话,又见宝珠微笑。又见刘文泽与萧次贤站着,在一处彼此俯耳低言,大约是品评他的意思。

原来文泽与蕙芳倒不是讲冯子佩,倒讲的是归自荣。这归自荣,原籍江西,寄籍直隶,也进了一名秀才,少年却很生得标致。今已二十七八岁了,生平暗昧之事甚多。家本豪富,其父曾为大商,幼年夤缘 [夤(yín)缘——攀附上升,比喻拉拢关系,向上巴结。] 得中举人,加捐了中书,现在本籍安享。自荣在京八年未归,糟蹋了许多钱财。家中现有妻室,谎言断弦,娶了乌大傻之妹,又不甚合意,又娶了叶茂林之女为副室,另居城南。叶女在家时,即不安本分,喜交游。而自荣宠嬖特甚,奁资颇厚,被自荣乱为花费,不到两年化为乌有。夫妻两个都是不耐贫苦的,未免交谪诮谤。叶女又喜搔头弄姿,倚门卖俏,那些旧交渐渐走动起来。自荣始虽气愤,后图银钱趁手,便已安之,竟彰明昭著,当起王八来,并雇了一个伙计在家。士林久已不齿,而自荣犹常常的口称某给事为业师,某孝廉为课友,而一班无耻好色者,亦欲相为征逐。归自荣与叶女住宅,就与蕙芳相近,故蕙芳知之甚详。刘文泽也去吃过酒的,但去吃酒的,自荣必要做主人相陪,故此有些人不愿去。张仲雨是更相熟的,就是聘才尚未知道。

华公子是不喜与闻这些事情,故不理会,只顾看子佩出神。忽叫斟大杯酒来,家人捧上一个大玉杯,华公子叫送到子云面前。未知子云饮与不饮,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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