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玉在车里,一路想那所见的绝色美童。到了家,见门口一车三马,认得是王通政的家人,知道通政在此,便进来到书房,见他父亲陪着王文辉在那里说话,上前见了,说道:“方才到舅舅处请安。”文辉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出来,还未到家。”子玉站在一旁,见文辉说:“开春同年团拜,已定了‘联锦班’在姑苏会馆唱戏。这回只怕人不多,现在放外任与出差的不少,大约不过三四桌人。”梅学士道:“袁海楼巡抚云南,苏列侯奉命山右,其余学差者有二人,司道出京者三人,余下不过此眼前数人,大约还不满四席了。”王文辉又到里头去见了颜夫人,彼此道了些家常闲话,即提起他次女琼华十六岁了,尚未字人,托士燮留心物色。士燮答应,随又说道:“择女婿也是一件难事,尽有外貌甚好内里平常,也有小时聪明大来变坏的。”颜夫人接口说道:“这总是各人的姻缘。非但拣女婿难,就是要替你外甥定一头亲事,也是不容易的。”文辉道:“要像外甥这样好的,哪里去选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仆妇手里拿着两个红帖,走进二门,士燮问道:“是谁来了?”仆妇将帖呈上,说道:“门上说是家乡来的,现在二门外等回话。”士燮看时,一个全帖,上写着“世愚侄魏聘才”;一个写着“门下晚学生李元茂”。士燮道:“这称呼是小门生,不知哪里来的。这魏聘才又是谁呢?”王文辉道:“‘世愚侄’,不要是魏老仁的儿子么?”士燮道:“只怕是的。今年夏间接着老仁的信,说要打发他儿子进京,弄一小功名,托我收留照应的话。若论老魏人品,实在下作,唯在你我面上还算有点真情。”文辉道:“若论老魏,原是个上等聪明人,要发科甲也很可发的,就是阴骘 [阴骘(zhì)——此处指阴德,即暗中有德于人的行为。] 损多了,成了个泼皮秀才。既是他儿子远来投奔,老弟也是义无所辞的。”士燮叫梅进进来问了,果然是他。另一个是西席 [西席——称家塾的教师或幕友为“西席”。] 李先生之子。吩咐梅进:“请他们在花厅上坐,说我就出来。”文辉也就起身告辞。
士燮送到门口,转身到花厅垂花门首,即叫跟班的到书房去请少爷出来,遂即踱进花厅。只见上首站的一个少年,身材瘦小,面目伶俐;下首一个,身材笨拙,面色微黄,浓眉近视,俱约有二十几岁光景。那上首的抢步上前,满面笑容,口称“老伯”,就跪下叩头。士燮还礼不迭,起来看道:“老世台的尊范,与令尊竟是一模一样!”聘才正要答应,李元茂已高高的作了一个揖,然后徐徐跪下,如拜神的拜了四拜。士燮两手扶起,说道:“你令尊正盼望你来,一路辛苦了!”那李元茂掀唇动齿的咕噜了一句,也听不明白。士燮让他们坐了。聘才道:“家父深感老伯厚恩,铭刻五内,特叫小侄进京来给老伯与老伯母请安,还要恳求栽培!”士燮问了他父母好。子玉出来,见过了礼,士燮即叫子玉引元茂去见他父亲。子玉即同了元茂、聘才到书房去了。士燮吩咐家人许顺,收拾书房后身另院的两间屋子,给他们暂且住下;又吩咐同了他们的来人去搬行李,才到上房去了。
这边子玉引李、魏二人到了书房。性全已知道他儿子来了,等他叩见过了,然后与魏聘才见礼,问了姓名。性全让他上坐,聘才只是不肯。子玉想了一想:“先生父子乍见,定然有些话说。”就引聘才到对面船房内坐下。云儿与俊儿送了茶。聘才笑道:“世兄可还认得小弟么?”子玉道:“面善得很,实在想不起了。”聘才笑道:“从来说贵人多忘事,是不差的。那一年世兄同着老伯母进京,小弟送到船上,世兄双手拉住了腰带,定要叫小弟同伴进京,老伯母好容易哄骗方才放手,难道竟不记得了?”子玉笑道:“提起来却也有些记得,那时弟只得五岁。似乎仁兄名字有个‘珍’字。”聘才道:“正是。我原说像吾兄这样天聪天明的人,既蒙见爱,定是忘不了的。”子玉问道:“仁兄同李世兄来,还是水路来的,还是起旱来的?”聘才道:“虽是坐船,还算水陆并行。说也话长,既在这里叨扰,容小弟慢慢的细讲。”正说着,见云儿走来请吃饭,遂一同到书房来。
性全忙让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让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与子玉坐在下面。席间,性全问起一路来的光景,又谢聘才照应。聘才谦让未遑,又赞了元茂许多好处,性全也觉喜欢,道是儿子或许长进了些。那李元茂闷着头,不敢言语。用完了晚饭,那时行李已取到,房间亦已打扫,喝了一会茶,说了些南边年岁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辞,性全也体谅他们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过去。子玉送他们进屋,见已铺设好了,说声“早些安歇罢”,也就叫俊儿提灯,照进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见了颜夫人,又将南边带来的土仪 [土仪——用土产作为送人的礼品。] 与他父亲的书信一并呈上。书中无非恳切求照应的话。另有致王文辉一信,士燮叫他迟日亲自送去。这聘才本是个聪明人,又经乃父熏陶,这一张嘴真个千伶百俐,善于哄骗,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满宅的人都说他好。子玉虽与其两道,然觉此人也无可厌处,尚可借以盘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与聘才闲谈。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子,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门,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戏是总听过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样好呢?”子玉道:“我就没有见过好的。这京里的风气,只要是个小旦,那些人嘴里讲讲都是快活,因此相习成风,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这么说。南京的戏子本来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岁了,从没有见过叫这些人陪酒。但如今现在出了两个小旦,竟是神仙落劫,与我一路同来,且在一个船里,直到了张家湾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
子玉笑道:“怎么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这神仙里头只怕还要选一选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还变不出这个模样。京里有个什么四大名班,请了一个教师到苏州买了十个孩子,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有十二三岁的,用两个太平船,由水路进京。我从家乡起身时,先搭了个客货船,到了扬州,在一个店里遇见了这位李世兄,说起来也是到这里来的,就结了伴同走。本来要起旱,因车价过贵,想趁个便船从水路来,遂遇见了这两个戏子船在扬州。那个教师姓叶,叫茂林,是苏州人,从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们搭他的船进京。在运河里粮船拥挤,就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有两个,一个小旦叫琪官,才十四岁,他的颜色,就像花粉和了胭脂水,匀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几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更有一个唱闺门旦的,叫琴官,十五岁了,他的好处真叫我说不出来。再将世间的颜色比他,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两个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子玉不觉笑起来,心里想道:“他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这两个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车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人,倒是一毫不错的。世间既生了这两个,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断无是理!不必信也。”即说道:“吾兄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没这个人。”聘才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那时吾兄见了,才信小弟这对眼睛是个识宝回回,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他,恐还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聘才大乐道:“如何?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
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日,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维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仪容甚伟,貂裘耀目,着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叩见。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
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心里筹划了一筹划,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将来可以提拔寒畯 [寒畯(jùn)——贫穷的读书人。] 。”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 [解元——乡试第一名。] 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损了阴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一任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访闻了这枝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局促不安。
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不能不请,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躬身道谢,又说:“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说罢,又仰面而笑。
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难弟,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掬。有个苏州拔贡 [拔贡——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 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作“起阳狗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诨号,叫作“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们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
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版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
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蛤蟆一样。
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小、小、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宏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
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何将之’。家兄就、就、就将‘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得嗣徽羞忿难耐,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说道:“屁话,屁话!”便起身告辞。王恂也恐他们弟兄斗气,不便挽留,同仲清送了出来。
刚到二门口,可巧碰见孙亮功进来。孙氏兄弟站在一边,王恂、仲清上前见了礼。亮功问道:“客到齐了么?”王恂道:“没有。”仲清看亮功,虽是个紫糖色扁脸塌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几根胡须,比两位贤郎好看多了。亮功正要与他儿子说话,适值王桂保进来,见了亮功并王恂、仲清,也站在一边。亮功看看桂保,对他儿子说道:“你们回去不要说什么。”嗣徽兄弟会意答应,于是亮功即拉了桂保进去。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门,进来大家换了衣裳,在书房内晚饭,对酌闲谈。
王恂道:“我们这两位舅兄,真可入得《无双谱》的。”仲清道:“为什么同胞兄妹,丝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这样嘴脸,那就够你受罪了。”王恂笑道:“幸亏内人是如今这位岳母生的。你不晓得,我们还有个大姨子在家,是个天老,一头的白发,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岁了。”仲清问道:“听得令岳母泼妒异常,未知果否?”王恂道:“这个醋劲儿却也少有的。”且按下这边。
却说孙亮功同了桂保进来,见过主人。不多一刻,客已全到,便安起席来。这些客都是文辉同年,论年纪孙亮功最长,因系姻亲,便让兵部员外 [兵部员外——官名。] 杨方猷坐了首席,对面是光禄寺少卿周锡爵,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官名。] 陆宗沅坐了第三席,孙亮功坐了第四席,文辉坐了主席。桂保斟了一巡酒,杨方猷命他入席,对着王文辉坐了。文辉问他哥哥兰保为什么不来。桂保道:“今日本都在怡园逛了一天,徐老爷知道这里请客,才打发我来的。兰保、宝珠、蕙芳、漱芳、玉林都还没有散,只怕总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文辉道:“这徐度香也算人间第一个快乐人了。”陆宗沅道:“听说他这个怡园,共花了五十多万银子才造成。”杨方猷道:“本来地方也大,也造得过于精致。”文辉道:“我前月逛了一天,还没有逛到一半。”桂保道:“我们今日逛了‘梅崦’与‘东风昨夜楼’两处,这两处就有正百间屋子,实在造得也奇极了,几乎进去了出不来。”孙亮功道:“你应该打个地洞,藏在里头!”说得大家都笑。桂保道:“你会骂人!”便斟了一大杯酒来罚他。亮功始不肯喝,桂保要灌,便也喝了。
上了几样菜,文辉道:“这样清饮无趣,蕊香,你出个令罢。”桂保道:“打擂最好,什么都放得进去。”孙亮功道:“完了,把个令祖宗请了来了!”文辉命人取了六个钱来,周锡爵道:“这杯分个大小才好。”杨方猷道:“我们两个一杯三开罢。”陆宗沅道:“未免太少些。你们一杯两开,我们都是一杯一开如何?”俱各依允。桂保伸出一个拳来,问文辉吃多少杯。文辉道:“不必累赘,我们六个人,竟以六杯为率,不必增减,准他一杯化做几杯就是了。也没有闷雷霹雷,哪个猜着,就依令而行,最为剪截。”
桂保便问杨方猷道:“第一杯怎样喝?”杨方猷道:“一杯化作三杯,找人划拳。”又问孙亮功:“第二、三杯怎样喝?”亮功道:“两杯都装作小旦敬人。”周锡爵道:“我们这样的胡子,倒有些难装。”亮功道:“只要做作得好,便有胡子也不妨。”桂保又问陆宗沅道:“第四杯呢?”陆宗沅道:“把瓜子抓一把,数到谁就是谁。”桂保道:“这杯便宜了。”又问周锡爵道:“五、六两杯行什么令?”周锡爵道:“两杯化作六杯,花字飞觞。”桂保先问文辉道:“几个?”文辉道:“一个。”顺手便问亮功道:“几个”?亮功伸着两指道:“就是两个。”桂保笑道:“好猜手,一猜就着!”放开手看时,正是两个。遂取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放在亮功面前。亮功道:“这是杨四兄的令,就和你豁。”杨子猷道:“我是半杯,说过的。”亮功道:“豁起来再讲。”可可响了三响,亮功输了三拳,便道:“今日拳运不佳,让了你罢。”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便道:“这装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也罢,让我来敬两个人。”即站起来,左手拿了杯酒,右手掩了胡子,把头扭了两扭,笑眯眯软腰细步的走到杨方猷面前,请了一个安,娇声娇气的道:“敬杨老爷一杯酒,务必赏个脸儿!”说着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宛然“联锦班”内京丑谭八的丑态,引得合席大笑,桂保笑得如花枝乱颤。杨方猷只得饮了一杯。
孙亮功掐了一枝梅花插在帽边,又取了一个大杯,捻手蹑脚的走到陆宗沅面前,斟了酒道:“陆都老爷是向来疼我的,敬你这一杯!”陆宗沅道:“这大杯如何使得?”孙亮功道:“想来都老爷是要吃皮杯的。”说罢,呷了一口,送到宗沅嘴边。宗沅站起来笑道:“这个免劳照顾!”大家狂笑起来。亮功忍不住要笑,酒咽不及,喷了陆宗沅一脸,众人一发哄堂大笑,陆宗沅忙要水净了脸。
第四杯是数瓜子令。亮功抓了一把,数一数是二十五粒,恰好数到自己,陆宗沅道:“这个极该!”第五、六杯是飞花令,孙亮功看着桂保道:“岂宜重问后庭花。”数一数,又是自饮。亮功道:“晦气!我改一句吧。”众人道:“这个断使不得,改一句罚十杯!”桂保斟了一杯酒道:“请孙老爷‘后庭花’饮酒。”众人重新又笑。亮功把桂保拧了一把,也喝了。
下手是王文辉飞觞。桂保把嘴向孙亮功一呶,文辉会意,便道:“桃花细逐杨花落。”轮应陆宗沅、孙亮功各一杯。陆宗沅因亮功喷了他酒,便道:“无可奈何花落去。”接着杨方猷便道:“索性一总喝两杯罢。”亮功道:“很好,你说罢。”杨方猷道:“笑隔荷花共人语。”桂保斟了两杯,孙亮功喝了。
轮着桂保飞花,想了一想,说道:“好将花下承金粉。”数到又是亮功,众人说:“好!”亮功道:“不好,不好,这句是杜撰的,不是古人诗。”桂保道:“怎么是杜撰?现在是陆龟蒙的诗。”周锡爵道:“不错的,你不能不喝这杯。”亮功道:“他想了半天,有心飞到我的。他若能随口说两句,飞着我,我就喝。”桂保道:“真么?你不要赖!”亮功道:“不赖,不赖。”桂保一连说了三句,道:“月满花香记得无,漱齿花前酒半酣,楼上花枝笑独眠。”众人拍手称妙。亮功无法,倒饮了三个半杯。
末一杯是周锡爵,说道:“飞花寂寂燕双双。”亮功道:“你们好么,大家齐心都叫我一个人喝酒!”要周锡爵代喝,周锡爵不肯。亮功道:“我再装作小旦奉敬如何?”周锡爵笑道:“饶了我吧,我代喝就是了!”说得大家又笑。桂保笑道:“这个飞花不公,我有一个飞花最公道。”便将几朵梅花揉碎了,放在掌中,说道:“我一吹,落到人身上,都要喝的。”亮功嘻着嘴,望着桂保道:“很好,你且试吹一吹,不知落到谁。”桂保故意往外一望,说道:“孙老爷家里打发人来了!”亮功扭转脸去望时,桂保对着他脸一吹,将些花瓣贴得他一脸。亮功酒多了出汗,因此花瓣粘住了,一瓣还吹进了鼻孔,打了一个喷嚏,惹得众人大笑。
陆宗沅道:“这个花脸好,不用上粉!”孙亮功连忙抹下。这边桂保犹飞了一句道:“自有闲花一面春。”众人又笑了又赞。亮功要走过来不依桂保,恰好真见一个跟班进来,凑了亮功耳边说了两句。亮功登时失色,便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就回。”便向王文辉道:“酒已多了,快吃饭罢。”文辉与座客均各会意,点头微笑。桂保道:“准是太太打发人来叫,回去迟了,是要顶灯的!”众人又笑了一阵。文辉道:“好么,连众人一齐打趣在内。”亮功罚了桂保一杯,屁滚尿流的催饭。大家吃完,洗漱毕,就随着亮功同散。
文辉赏了桂保二十两银子。桂保谢了,走到书房来找王恂、仲清,谈了一会,说道:“我们班里新来了两个,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生得色艺俱佳,只怕史竹君的《花选》又要翻刻了。”又坐了一会,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