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二十九回 缺月重圆真情独笑 群珠紧守离恨谁怜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凌辱。及至见过颜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斥,倒有怜恤之意,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是怎样光景,将何以慰之,只得遵了颜夫人的命,老着脸,走到子玉卧房来。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药鼎烟浓,香炉灰烬。一张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了。”子玉正在半睡,叫了两声,似应似不应的。

琴言便走近床边,就坐在床沿之上,举目细细看时,只见子玉面色黄瘦,憔悴了许多。琴言凑近枕边,低低的叫了一声,不觉泪如泉涌,滴了子玉一脸。只见子玉忽然的呵呵一笑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正是此刻时候!”便又接连笑了两声。琴言知他是呓语,心中十分难受,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因想颜夫人在外,不好叫他庾香,只得改口叫了声:“少爷。”此时子玉犹在梦中,道是到了七夕,已在素兰处会见琴言,三人就在庭心中,摆列花果,煮茗谈心,故念出那两句《长恨歌》来。魂梦既酣,一时难醒。琴言又见他笑起来,又说道:“我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呢!”说到此,将手一拍,转身又向里睡着。琴言此时眼泪越多了,只好怔怔的望着,不好再叫。见子玉把头摇了一摇道,“偏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可怎么好?船又隔得这么远。”停了一停说道,“独活、防己之下,应须添一味当归。”外面颜夫人听了知是呓语,虽不能十分明白,也是一阵伤心,两泪交流,只管怔怔的瞅着聘才。聘才心上也觉凄楚,便说道:“玉侬,你只管叫醒他。”琴言便叫了两声“少爷”。子玉嗤的一声笑道:“你好痴也!”又道,“云儿,你只管叫我做什么?这么近的路,怕什么?你还当是大东门外么?”琴言要高声叫,又哽咽了,喉咙叫不出来,只把手拍他。那子玉忽然睁开眼来,对着琴言道:“香畹,这回又亏了你,费了如此的心,我以后便放了心了。”琴言又往前凑了一凑,拍着肩道:“少爷,琴言在这里看你,你病可好些么?”子玉心上模模糊糊,眼前花花绿绿,看不分明,便冷笑了一声。琴言又说了一遍,子玉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已试过了我一回,难道我还认不得你?”

当下颜夫人在隔壁,听了肝肠欲断,忍不住到房门口来,看见琴言坐在床上,拉了子玉的手只是哭,子玉只管笑。颜夫人道:“他认不得人,这怎么好呢?”聘才也只得走到床前,叫了几声:“世兄!你心上的琴言特来看你,我扶起你来坐坐,你们说说话就好了。”聘才叫云儿拧块热毛巾来,替他净了脸,擦了擦眼睛,扶他坐起,把床锦被叠了在背后靠着。颜夫人倒不肯进来,恐怕儿子心上愧惧。魏聘才也离得远远的。

子玉坐起后,精神稍觉清爽,猛然眼中一清,见琴言坐在旁边,便问道:“你是谁?坐在这里?”琴言带着哭道:“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琴言见窗户未开,且系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明白,便挪转身子向外坐了,侧了一半脸,望着子玉道:“我是玉侬,太太特叫我来看你的,不料十数天就病倒这样!”说着又呜咽起来。子玉听得分明,心中一跳,便把身子挣了一挣,坐直了,看了一回道:“你是玉侬?我不信!你怎么能来?莫非是梦中么?”琴言忍住哭道:“我是琴言,太太叫我来的。你为何病到如此?”子玉便冷笑了一声道:“真有些像玉侬。”颜夫人听了,对着聘才道:“此话说的奇怪。”又听琴言道:“我是为着你的病来的。”子玉笑道:“你真是玉侬?如何得来?就算你愿意来,人家如何肯放你来?”琴言道:“我真是玉侬!我已来了多时,是奉太太之命,叫我来看你,又亏魏师爷带我上来。我劝你自己宽心,不必忧愁,身子要紧,快养好了病。我既来动了,就可以常来的。”说着又滴下泪来。颜夫人见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欢喜,叫丫环移张椅子,在帘子外坐了,聘才就站在颜夫人背后。

子玉此时又清爽了几分,便凑近琴言,细细一看,笑道:“玉侬,你当真来了,不是假的?”琴言回转头来,对着子玉,要回答时又咽住了,只是哭。聘才在外低低说:“玉侬扎挣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来。”琴言只得把帕子掩了脸,用力迸出一句话来,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声,往前一撞,却好扑在琴言肩上,犹是咯咯的笑个不住。聘才见了忍不住的笑,那些丫环、仆妇也无人不笑。颜夫人点头叹息,见子玉两手扶着琴言的肩,要坐起来,先笑了一回。

琴言道:“你倒是什么病?我劝你不要病了,从今日就好了罢,省得多少人为你苦,更招太太心里不安。”说着遂又滴了些泪。子玉笑道:“我有什么病?我这个病要他来就来,要他去就去,原不要紧的。”琴言道:“休说不要紧,你这病不比从前,也添了满面的病容。千万句并作一句:放宽了心!你从前说自己会宽解,看得破,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看不破了呢?”子玉笑道:“我又何尝不会宽解,又何尝看不破呢?若看不破时,就是独活的反面了。幸而看的破,尚有今日!”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琴言道:“我在华府很好,华公子那人也是极正经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极好,你很不必惦念。”子玉笑道:“你真好么?”琴言道:“真好,你不信问魏师爷。”子玉道:“真好就好了,问他作什么?”便又笑了。琴言道:“只要你的病好得快,我便更好;你若好得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没有,我便似成了仙这么快乐。”说毕,勉强一笑。这子玉便大乐起来,手舞足蹈的光景。

琴言道:“他那里原准我告假出来,倒不比在师傅处拘束我。从前没有来过,今已来了,我就常常的出来看你。你若没有病,我也可以多坐会,多说两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劳神,且我见了更闷。”子玉笑道:“你真能告假出来么?”琴言道:“今日不是告假出来的么?”子玉道:“这也奇极了!我只当你进去了,我们此生休想见面,再想不到你竟能出来,且又竟能到我这里来,真也实在奇怪!却也实在妙极!天乎、天乎!”说着又拊掌大笑。琴言见了,倒疑他这笑也是病,心上倒又伤心起来,只得忍住。

此时颜夫人见子玉只是欢笑不已,也便解去了多少愁闷,想既能如此欢笑,心中自己开豁,其病就可好了。又见琴言总是凄凄楚楚,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子玉便又笑道:“你进去了,作些什么事来?”琴言道:“一件事都没有,叫我在留青舍伺候,府里的房屋排场,比怡园又是一样光景。错不得规矩,却用不着唱戏,也不作什么,不过作一个伺候书房的书童就是了。”子玉道:“你出来他们知道不知道?”琴言道:“他在上屋时候多,他还有好几处书房,歇了几天才到一处,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这屋子里的人,不奉呼唤,是不进那屋子里去的。”琴言向来总说实话的,今日要治子玉的病,就有几句谎话在里头,说得在华府里这等快活,将来还可以时常出来,不过极力要宽子玉的心病。子玉听了这一片话,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便真快活,笑了一回。

琴言又道:“从前在师傅处,出门怕费力,且没有来过,也不敢进来。今日我进来时,即见过太太,太太很疼我,命我常来看你。今既奉了命,还怕谁敢说什么不成?出入可以自由了。”子玉听到此间,倒把眉头皱了一皱,有些慌张的意思,低低的问道:“你已见过太太了?太太没有说你什么?谁带你上去的?准你进来吗?”琴言道:“是魏师爷带我上去的。我曾对太太说我能治你的病,太太就很喜欢,吩咐我说:‘你若能治好我少爷的病,我不但准你进来,还准你常常的来呢。候老爷回来,还要商量买你进来,服侍少爷呢。’倒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说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子玉道:“你向来是不说谎的,今日这些话,不要是些谎话来哄我么?”琴言道:“你不信,我请太太进来当面讲,你听听是真是假。”说罢就要走出来,子玉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又道,“你这些话,句句是真的?”琴言道:“你见我几时撒谎来?”子玉点点头道:“真没有说过假话。”便自己定了定神,越想越乐,不禁大笑,欢声盈耳。外边的颜夫人也喜欢的笑起来。聘才更觉洋洋得意,低低的说道:“小侄看世兄今日竟会痊愈的了!这功劳全亏了琴言的师傅,虽然受了他那些刁难,倒还值得。”

这边子玉已乐不可言,哪里留神到外间。况且外间人又是私窥他的,病人精神有限,故而听不出来。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来,琴言扶着走了两步,觉得脚软神虚,便又笑道:“我已好了,我原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些暑气,有些头闷神昏。他们便当我是大病,把些药来我吃,愈吃愈闷,闷也闷极了。”便叫云儿道,“我觉饿了,有什么吃的快拿些来。”

颜夫人听了,即轻轻的走来,聘才等亦都跟了出来。颜夫人道:“怪事!怪事!直看不出他们什么意思来。这一对小人儿,却真也奇怪。今日实实亏了琴言,我倒要重重的赏他。”聘才嘻嘻笑道:“这也实在稀奇。伯母请看,世兄与琴言,都是正大光明,一无苟且的。今日真亏了他,若不然,就是那叶天士 [叶天士——清名医学家,江苏吴县人。] 重生,也不能治的这么快。”颜夫人道:“这也总是世兄的大力,才能叫得出来。这功劳总是世兄的,我母子感激不尽!”聘才连道:“不敢,况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理应效劳。不要说费这点心,就叫小侄赴汤蹈火,也不敢不尽力。”说完,露出满面得意。颜夫人又谢了几声,即命云儿将那莲子粉熬成了小米粥,盛了两碗,命琴言陪着子玉吃了。

子玉见了琴言,心中一喜,又听了他这番言语,郁抑全舒,又喝了一碗粥,便觉得神清气爽,即对琴言道:“我的病已好了,你全可放心。你今日出来,倒要早些回去,不要叫人说出话来,以后倒难告假了。你的话我句句记着,句句依着你。你自己也要留神,诸事随和些,图个上进,比唱戏到底好多了。我前日只道与你永无见面之期,不料今日如此快叙,我心中此刻百忧尽去,毫无不足。只可惜我没会见过这华公子,不然我也可以来会会你。既是魏师爷同你出来……”说到此,便问琴言道,“聘才同你到什么地方?”琴言道:“先前他也进来,叫了你好几声,扶你起来坐的,你没有留心。此时想在上房,同太太说话。”子玉即低低的说道:“从前的嫌隙,也不必记他了,以后倒和好些为是,今日也算亏他出力。”琴言点点头,大有难分之意。子玉倒连连催他,直到琴言告别之时,子玉方洒了几点泪。琴言又恳恳切切的嘱咐了一番,子玉满口答应,送到房门口。琴言道:“你才好,不要出来,我还要到上房见太太。”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便叮嘱道:“你见太太时,说话也须留意,不可据实。”琴言答应,走了出来,即重到上房中堂内。

颜夫人见了,便笑吟吟的道:“今日真亏了你,治好了少爷的病,但不叫他再病才好。”琴言脸上一红,停了一停道:“少爷心地光明,没有看不透的事情,以后可保没有病了。”颜夫人又把琴言打量了一回,便道:“你今日去了,几时再来呢?”琴言道:“可以告假就来,请太太宽心。”颜夫人叹了一口气,对聘才道:“他们两个小人儿的事情,真是猜不透。今日看他一个哭,一个笑,也没有讲什么。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任是什么人也要胡猜乱讲,还要说我溺爱不明,为儿子做这些事。世兄你想,你亲眼看见这光景,好笑不好笑?叫我如何能认真由他病去不成?”聘才正要说话,颜夫人又对琴言道,“此中的情节,只有你心上明白,倒还要仗着你,且候他大好了再说。”琴言低低答应,心中也想道:“不料这位太太这样慈悲,若是别人,只怕未必能这样。就算疼他的儿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便着实感激。

聘才见时候过久,便要同琴言回去。琴言也内心悬着,便叩辞颜夫人要去。颜夫人道:“你且略候一候,我还有话。”便自己进房,先着人叫了许顺进来,叫他称了二百银子来。颜夫人道,“你交与魏少爷收了。”聘才叫交四儿拿了。又见一个仆妇,拿着一包东西出来,付与琴言道:“这是太太赏你的,你收了再去谢赏。”聘才见是银镶小刀一把,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一对,帕子一方,洋表一个,梅花小锭十个,牙骨真金面扇子一把。琴言收了,与聘才进去谢了赏。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着谢了一声,即同出来。颜夫人送至中堂廊下,又叮嘱了几句。

琴言与聘才出来,走到门房门口,只见许顺笑嘻嘻的出来,见了聘才问道:“今日的事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真叫我们想不出来。”又问琴言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聘才代答道:“他从前在联锦班,此刻不唱戏了,在华公府里当差。至其中缘故,此刻不必告诉你,你后来自会知道。”许顺不好再问,即送了出来。

两人上了车,路上闲谈,琴言便感谢不尽,聘才也谦了几句,却十分高兴。进城已是申初时分了,到门口下来,一径跟着聘才进去。只见总门口有人拿了本簿子,记上一笔,琴言知道是上号簿,聘才先叫四儿将银包拿进房去,放在钱柜内锁好,一同进来,找着林珊枝。珊枝见琴言回来,即笑道:“怎么去了许多时,想必医的病好了。”琴言面有惭色,便问道:“公子可曾传我?”珊枝道:“怎么没传?传了两三回,不见你回来,公子大发气,已着人叫你师傅去了。”琴言听了,吃这一惊不小,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聘才道:“他是不禁恐唬的,你不要唬坏了他。”珊枝正容道:“我唬他作什么?未正二刻,公子出来不见他,问我,我说是他师傅的生日,琴言他回去拜寿。本要等公子下来告假,今早听得公子不下来,他又候不及,托我回的。公子一听就有气,说若真是他师傅的生日还罢了,要是说谎,为别的事出去,我是不依他的。立刻叫人到你师傅那里打听去了,那人回来说了,只怕连我也要挨骂。你是不用说了,再若是门簿上记明,出进都是魏师爷同的,只怕连魏师爷也要难讨公道。”

琴言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乱跳,急得眼睛都红了,若被他访出真情,且慢说挨骂,就是羞也羞死人。聘才听了,似信不信的道:“老三你不要唬人,我是不关事的,是你担了担子,叫他出去的,自然先要问你。”珊枝冷笑道:“问我我就直说,知道你们做些什么事!”琴言唬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得软求珊枝替他周旋,聘才见此情景像真,亦连连赔笑,把扇子扇了他几扇,又作了一揖,叫声:“好兄弟,你替我遮盖些,就是哥哥脸上也不好意思,始终还是仗着你的大力呢。”珊枝见他们真着了忙,便嗤的一笑,道:“不要慌!事情是真的,不是我撒谎。早替你们张罗好了,我已告诉朱贵不用去打听,在城外逛一逛回来,说真是他师傅的生日。停一回就回来的,你们如得了彩头,也分些来谢他。”琴言道:“我送他几两银子就是了。”珊枝又对聘才道:“这号簿上也去了才好,不然将来终要看见的。”聘才道:“索性亦求你三太爷施点法力,我是不好去说。”珊枝道:“只是太便宜了你。昨日那两匹好纱,我不稀罕,还拿去罢,花样颜色全不好,我不要!”聘才道:“纱是顶好的,若要再换好的也没有,要换花样倒可以。”珊枝道:“纱衣我也够穿,现存着几十套没有裁的,也用不着,我还打算送人,不过十几两的人情罢了。我告诉你,我新近见了两样东西,我很爱他,自己不能出去买。”

话未说完,聘才就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只管说来我听,或者我可以就给你办来。”珊枝道:“不是别的,我见沙回子家里有一个金丝拧成的花篮,不过二两重,手工倒贵。我又见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时大彬的宜兴茶壶,盖子上嵌着一块翡翠,是没有比他再好的了,我这个搬指都比不上。那金花篮我还了他四十两,他也肯了;那茶壶我还了他二十四两,他还不肯。明日请你替我把这两样拿来。沙回子讲,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时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这壶嘴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泡茶时放茶叶也好,不放茶叶也好,冲一壶开水下去,就是绝好的茶,颜色也是淡绿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叶倒了,另放开水下去,果然一点不错,是绝好的好茶,你说奇不奇?”聘才道:“茶壶用久了,所以才能够这样好。你既爱这两样,我就买来奉送。那纱也不必退还,留着送人罢。”珊枝笑道:“怎好这样!我若一定不要,倒显得不好,只得生受了。”说了一回,就回房去了。

到了留青舍,珊枝问起琴言之事,琴言只得大略说了一说。珊枝不信,心中有些动疑,说:“怎么无缘无故的,会害起病来?见你戏的也不止他一个,难道人人见了你,就都为你害病吗?我倒不晓得,你们有这些情分,还是另有缘故呢?”一片话,说的琴言臊得了不得,又不敢驳回他,吊桶落在他井里,只好忍住这气罢了。

却说子玉这一场大病,琴言这一出华府,魏聘才自为得意,又以为奇,在城外各处传扬,人家听了,竟当了一件新闻。有那些各班里相公,有嫌琴言的,有爱造言生事的,七嘴八舌,改头换面,添起枝叶,把个子玉、琴言说得无所不至。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着蓉官、二喜等类,就把子玉、琴言的事说得活龙活现。文辉本看过子玉之病,也觉得病得有些古怪,只不晓得是相思病,今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爽快。因想道:“少年人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也只好逢场作戏。况且子玉才十八岁,正是好花含蕊的时候,怎么就作起这些事来?偏偏去年又将个爱女许了他。人生起头第一件,就是这不受听的事!有了外遇,将来琴瑟之间,就不能专好的了。”回家就叫他儿子王恂,问了一回。王恂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又与子玉剖辨,说断不至此。文辉终有些疑心。

陆夫人听见了,虽未过门,倒先替女儿吃起醋来了,便向文辉说道:“若论玉哥儿,相貌是极好的,所以去年孙亲家母作媒,我就应许了。如今你自然不管,这怎么好?人尚未成,倒先弄些笑话出来,将来若是一味的混闹,叫琼姑过去,如何过得日子?亲翁在家还能拘管,亲母是一味的溺爱,顺着他性儿,日后多半是个不成器的。这等小小年纪,就这样无廉无耻的爱起小旦来,真了不得了!更有那些老不正经的,也要常在外边作乐,更怪不得年轻的人了。到底这些小旦有什么好处?羞也不羞!”陆夫人气头上,倒连王文辉也教训了一顿。文辉只是赔笑,不敢作声,说:“事情呢实在稀奇,我暗中窃访,连恂儿都知道,他们才见过两三面,就是彼此思念,其实没有别的事。况且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明白到这些事?你放心,我自去嘱咐表妹,以后管得严些,不准他出门,也就没事了,到今冬也好完娶。这件事,琼姑过去了,或可拘住他。”陆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些下作脾气,是出于本心。我见多了,拘管得哪一个住!从来说贼不改性,管住身管不住心的。”文辉听这些话,明明的逼到自己身上来,只得呵呵一笑,踱了出来,往书房里去了。

陆夫人气极了,又在他女儿琼姑面前,把子玉讲了又讲。琼姑低头不语,心中也有些不耐烦,本知道是个风流夫婿,却不道是这样轻薄,应着一句常说的话“才人行短”了。便又想起哥哥、姊夫常说子玉的好处,说人是极正经的,又极有情的,或者他爱的这人,是单为其色,没有别的事,也未可知,便觉红晕桃腮,手拈衣带,呆呆的静想。陆夫人又心疼他,多说了恐他烦恼,便坐了一坐,也自去了。

再说子玉自从琴言来看之后,便已放心;又晓得他母亲不责备,而且反托聘才带琴言来,心中十分快意,自然更好得快了。不到十日,便已精神复旧,唯见了母亲,总有些惶恐不安的光景。颜夫人爱子之心十分体贴,又知儿子并无苟且之行,绝不提起琴言的事。那王文辉亲自来过几次,陆夫人也来过一回,在颜夫人面前,也不好说得,但有些话里讥讽,暗藏褒贬,似乎叫亲家以后留点神,不宜放纵他的意思。又见子玉病已痊愈,看其相貌翩翩,实是佳婿,又像个真诚谨厚的人,就把疑心消去一半。

过了几日,子玉究竟放心不下,便回了母亲,借看聘才为名,去访琴言。恰好见着聘才,聘才又求珊枝把琴言叫出来,说了有一个多时辰的话,子玉才放心而去。华府中人多嘴杂,且各存一心,过了几日,就有人将此事传到华公子耳中。华公子听了,着实有气,便叫珊枝上来问了一遍。珊枝替辩了几句,华公子也说了他几句,以后不准琴言出门,将他派往“洗红居”,交与十珠婢看管,不与外人通问,便与拘禁牢笼一般。幸亏十珠婢都是多情爱好的,倒着实照应他。若是别人在此,也是求之不得的,这琴言一来年纪小,二来是个异样性格的人,倒是守身如玉,防起十珠婢来。所以华公子看得出他老诚,放心放在婢女堆中,也当他是个丫环看待他,只不许与外人交接。到了此间,是断乎走不出来,就是林珊枝,不奉呼唤也不能到的,何况他人?琴言只好坐守长门,日间有十珠婢与他讲讲说说,也不敢多话,晚间独守孤灯,怨恨秋风秋雨而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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