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六回 小谈心众口骂珊枝 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前回书讲的宝珠生日,在怡园乐了一天,正是人生悲乐不同。却说琴言在华府,因元宵之日,华公子命其与“八龄”演戏,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伤往日,是以神情寂寞,兴致不佳。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觉真哭起来。华公子以为无故生悲,十分不悦,叫下来痛斥了一番,有几日不叫上去。琴言独居一室,来往无人,且与那些跟班小使,气味不投,凿枘 [凿枘(zuò ruì)——圆凿方枘的简语,比喻龃龉不合。] 相处。在留青精舍厢房内,有个小三间住着,有一个小使伺候。院子内有几块太湖石,两株绿萼梅,一棵红梅,尚还盛开。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对了这梅花,不觉思念怡园的梅崦来,想那度香相待的光景,较之今日,真有天渊之别。即有伺候不到处,度香非但没有形之于色,并且不藏之于心,反百般的安慰体贴。此日的华公子,喜欢时便也与度香仿佛,及不合他的意时,不是发烦,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诟 [诟(gòu)——骂。] 斥起来,与诸奴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结的见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从此便可堕入轮回,永无超升之理。主儿多叫一回,同伙多恨一回;主儿多赏一回,同伙多骂一回。那带诮带骂、冷言冷语的,叫人难受。总恨奚十一那个王八蛋,无缘无故的闹上门来,因此堕落在此。又想:魏聘才虽不是个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语道着我的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个林珊枝,倒像是半个主儿一般,先要小心谨慎的奉承他才喜欢,不然他就要捉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撵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可以不到师傅处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个清白人,我就饥寒一世也自愿意。不然人说前做过戏子,后做过奴才,好听不好听?人还看得起么!”

琴言越想越气,自然的落下泪来,孤孤凄凄,坐在梅花树下,伤心了一回。听得林珊枝的口声,叫了两声“玉侬”,即走将进来。琴言站起,珊枝见他满面愁容,便问道:“你已知道了么?”琴言不解所问,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么?”珊枝道:“你的师傅死了,方才着人来报信与你,并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殓。”琴言听了,也觉伤心,泪流不已,问道:“几时死的?”珊枝道:“来人说是没有病,昨夜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伤了一回,问道:“我怎样回去呢?”珊枝道:“门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搁,办完了丧事就回来。”琴言想了一想,即便答应。

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铺盖,并带了一包银子,锁了门出来。可怜琴言尚认不得路径,小使指点了,走过了门房,却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来问,一直出了头门。望见照墙边歇着一辆车,即是他向来坐的车,又见他师娘的表弟伍麻子同来。琴言上前见了,两人坐上来,一路的讲出城来。

将到了门口,已见一班人在那里搭篷。琴言进了门,一直进内,只见天寿跑出来,见了琴言,重又跑进,听得他师娘在里头呜呜咽咽哭起来。琴言到了床前,见他师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阵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倒是他师娘拉他起来,劝他住了哭。琴言问道:“师傅得了什么病,好端端就死了?”他师娘道:“并没有病,昨夜还是好好的吹烟,吹到三更后睡了,还讲了好些话。我睡醒来摸他就冷了。若说受了煤毒,怎么我又好好的呢?”琴言又问身后之事,他师娘道:“你师傅挣了一辈子的钱,也不知用到哪里去了。去年过年,就觉得不甚宽裕。”说到此,便叹口气道:“比你在家时就差远了。你那两个师弟,十天倒有八天闲着。以后我也想不出个法子来。你师傅犯了这个急病,临终时又没有一言半语,平日在外头的事也绝不告诉我。如今是我们欠人家的,人家欠我们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两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钱。这衣裳、棺木、搭篷,倒将就办了,到买地办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据起来。”

琴言叹息了几声,走到从前住房内,叫小使铺设好了,将带来的银包打开看时,大大小小共十五锭,自己也不知多少,约有五六十两,便拿进送与师娘道:“这包银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赏赐,如今也可添凑作零用。”他师娘接了,掂了一掂,又解开,点了数,便道:“你在华府里,听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曾多积些钱?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骗了去,自己费点心,积攒些才好。我是无儿无女,将来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赏的东西,都是些零星玩物,赏银钱倒少,就是留着,我也没用处。将来如果得了,再来孝敬师娘罢。”他师娘点点头道:“这才好,算个有良心的孩子。”一面将银子放在抽屉内,琴言也就出来。

只见众人纷纷的忙乱,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进来。又见袁宝珠、苏蕙芳、陆素兰来了,琴言即忙招待三人,一同坐下。问了他师傅的事,然后问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将近事说了几句。宝珠道:“你既回来,告了几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来告诉的,我也没有见着公子,说办完丧事就回去,也没有限定几天。”素兰道:“总得告一个月的假,等出了殡才可进去,不然也对不住你师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索性告假告个长假,不去也罢了,究竟你也不是卖与他们的。”宝珠道:“在那里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未免孤零些。”

蕙芳道:“当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么,此刻见了我们,那一种大模大样,他就忘了从前同班子唱戏。他还唱乱弹时候,多油腔滑调,哄那些不会听戏的人,发了些邪财。一进了华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辈的人。偶然与我们说两句话,又像个老前辈的光景。其实他与我同岁,也没有大些什么。”琴言道:“他也是这里的徒弟,今日说得好笑,对我说道:‘你的师傅死了。’难道你出了师,就算不得师傅么?”宝珠道:“他如今要我们叫他为三爷,若叫他三哥,他就爱理不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龄’面前装声势,充老手。你不记得从前王静芳在燕衎 [衎(kàn)——高兴。] 堂要打他么?如今见了静芳,还不瞅不睬的,记着前恨呢!”琴言道:“华公子的性情虽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时却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么说怎么好,没有碰过钉子,这也是各人缘分了。真是随机应变,总没有一句答不上来,也算难为他。”素兰道:“我听得说,他们府里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就是三代老家人,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爷这些称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处?”蕙芳道:“魏聘才么,如今倒更阔了,就在宏济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杨八一班混账人,天天的闹,是什么剃头的,又是什么大和尚、小和尚,开赌宿娼,闹得不像样,张仲雨也不与他往来了。”琴言问起子玉来,宝珠道:“前日我们在怡园叙了一日。”便将前日怎样喝酒,怎样行令,次贤新制的酒壶、杯子都说了,琴言着实羡慕。又说那首诗度香也刻了,庾香见了,怎样思念感伤的神色,一一说给琴言。琴言听了,也就感伤起来。蕙芳道:“你既回来,少不得我们要快聚几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宝珠道:“明日他也无事。”琴言道:“师傅新死,于理有碍,须消停数日才可。”素兰道:“若消停数日,你就要进城了。况大家叙叙,清淡消遣,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又不是孝子,怕什么?”宝珠道:“我去问度香,明日、后日皆可。”三人坐了好些时候,要走了。琴言拉住了不肯放,众人不忍相离,只得坐下。后又来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直等了送殓,拜了然后才散。

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门,只得约定三日后再叙。又叫伍麻子到华府,求珊枝转为告假一月,俟出殡后方得进城,华公子准了。又拿了一个衣箱回来,琴言方才放心。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来,便请了金三、叶茂林来张罗。同班的脚色之外,还有各班的,并左右街邻,各馆子掌柜的,挤满了一屋,看烧了纸才散。琴言也乏极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宝珠着人送了信来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刻在怡园叙集。”琴言应了。梳洗毕,独坐凝思:今日空闲无事,不如去看看庾香罢。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谅也无妨。主意定了,换了一身素服,吩咐套了车,一面告诉师娘,去谢谢同班的人。到了外间,忽然又转念道:“如今已隔了半年了,况从前是聘才领我去的,不要进门房里回话。如今我独自去,就算太太待我好,叫我进去,那门房里我总要去求他,适或碰起钉子来,他倒不许我进去呢?况且他家的人,除了云儿之外,一个都不认识。”思前想后,不得主意,呆呆的站住。那小使进来说:“车已套了,到什么地方去?”琴言不语,又想了一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费许多说话。他出来了,我去看看他,他也感情的。”遂对小使道:“我先到宏济寺看魏师爷。”即出门上了车,小使跨了车沿,几个转弯,不上一里路,已到了。

琴言见寺门口歇一辆大鞍子四六档车,有个车夫睡在车上。琴言当是聘才的车,想道:“幸而来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门去了。”小使进去问了,说道:“在家,请你进去。”琴言下来,走进了东边的门,小使指点他一直过了两层殿,从东廊后另有一个院子进去。琴言低着头,并不留心别处,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见聘才的四儿出来,与他点点头,把风门一开,琴言方抬头望去,吃了一惊。见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乱跳,脸已红了,欲待退出,聘才已迎将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见了。聘才道:“今日缘何光降?令我梦想不到。”琴言红着脸,答不上来。聘才对着众人道:“这是我天天说的第一个有名的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爷。”又对琴言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爷,那位是潘三爷,这位是我的房东唐佛爷,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两个也是班里头的,你想必不认识,都见见罢。”琴言无奈,只得对众人哈了一哈腰。

和尚知道是华府来的,便合着掌把腰弯了几弯,笑眯眯的说道:“多礼,多礼!请坐,琴爷。”潘三倒白对琴言作了一个揖,琴言照应和尚时,没有留心。潘三已动了色心,借此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缩不能。只见潘三龇牙撩齿的,凝着两个红眼珠,笑眯眯的说道:“你是琴大爷?我的琴大太爷,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洒脱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忙支开了潘三,扯他坐下。要问他时,见奚十一说道:“你如今在华府里可好?”琴言只得答应了“好”。奚十一道:“你可认得我?”琴言举眼,看他是一个黑大汉子,颇觉威风凛凛,有些怕他,便说道:“不相认识。”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边。琴言要站起来,奚十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琴言低了头,心中乱跳。奚十一又道:“你该谢谢我。去年夏天我来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来见我,后来与你师傅闹起来,你从后门跑了,从此你进了华府。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见了,应该谢谢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来,连忙退缩。奚十一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甚小了,怎么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怕奚十一动粗,便解释道:“他在华府里规矩甚严,一年没有见过生人,自然拘束了。”这边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却不敢怎样。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

聘才便问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琴言将他师傅死了,告了一月假,“今日来看你,还要你同我……”说到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聘才已经明白,便道:“要我同你到哪里去?”琴言只得说道:“要你同我去见见梅太太和庾香。”聘才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们就去。”琴言见有人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虽是个粗鲁人,尽讲实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来。此时见了琴言,却是生平未见过的宝贝,心中着实大动。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华府里做亲随,便不好动手动脚调戏他;料想叫他陪酒,也断不肯的,怎样想个法儿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听他们说话,要聘才同他到梅宅去,便想出一个计策来。自己思算了一会,立起身来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几步就走了出去,聘才与和尚连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动,黄澄澄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言一腔怒气,不能发作。

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对聘才作了一揖道:“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这个人,我实在爱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不肯的。”聘才不等说完,忙摇头道:“不肯不肯!是肯定的!”奚十一道:“况且他已改了行,也难强他。如今我有一个妙计:我们去了,你留他吃饭,说吃了饭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时,我再闯进来,同他坐坐,虽不能怎样,也就完了这件心事,谅来也不算轻亵他。再送他些东西,看他待我怎样。我弟台,我们相好一场,你为我出点力,我一辈子感激你!”聘才沉吟了一会,明知琴言的脾气不能勉强,但又却不得奚十一的情,只得说道:“依你这计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动粗的。他比不得别人,一句话说错了,他就要哭的。这钉子我已碰过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断不动粗的。我只要与他坐一坐,怎敢还想别的好处?我还有几样菜着人送来。你快把潘三也叫出来,天香、翠官也撵开,就摆饭,我去去就来。”说罢慌慌张张上车去了。

聘才进来对潘三道:“和尚请你说话。”潘三不得已,迟延的出去,尚回顾了几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发走了,便故意的对琴言道:“好了,清净了。我也被他们闹昏了,闹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们如今清清净净谈谈,吃了早饭再去,自然有一会耽搁。”琴言一想:“在聘才处吃饭也不妨,况且这些人都去了,自然没有人来。”便问聘才道:“今年见过庾香几次了?”聘才随口说道:“三次了。”琴言又问道:“我听得奚十一是个坏人,为什么与他相好?”聘才道:“也没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个爽快人。”琴言道:“那个姓潘的,我也知道他。”聘才道:“那是个买卖老实人,就这和尚也极通世务的。”琴言也心里暗笑,也不便驳他。

却说奚十一跨上车,叫车夫狠狠的几鞭,那骡子一口气就跑了回去。奚十一到寓处,即进他的书房,吩咐家人问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来的四样菜、两样点心出来,送到魏老爷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说话,也不进房,就在书房内炕上开了灯,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大口烟,已有三钱,可以挨得半天了。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东西才好呢?”看着自己腰里一个大八件钢瓤表,值二百吊钱,将这表给他罢。又想道:“单是个表也不算什么贵重,只有那姨奶奶那对翡翠镯子,京里一时买不出来,把这个送他也体面极了。”即到菊花房里,听到“唧唎唎”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一笑。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熏人,我当着外头开沟呢。”菊花啐了一口道:“嚼你的舌头!”奚十一开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了一个匣子,开了盖看是了,便揣在怀里,也不盖箱子盖,转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镯子做什么?”奚十一道:“我与人比一比颜色,就拿回来的。”到了书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撒开大步,一直到聘才处来。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这京里的大老官,就要算我奚老土了!”

再说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计与他说了,潘三乐极,连称“妙计”。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这个活宝就与他坐一坐,喝一杯就够了,还想玩他么?就叫他玩我,我也愿意。他若肯玩我,自然也肯给我玩了。”一面胡思乱想,口中滴出馋涎来,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两捶,鼻子里哼了两声。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爷做什么?脖子涨的疼么?”潘三也笑了。

奚十一的人送了菜来,要面见聘才,四儿同了进去。来人道:“家爷说有位琴爷在这里,家爷从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来要请琴爷过去坐坐,恐怕不肯赏脸,叫我送了几样菜来,请大爷代家爷转敬琴爷消消气,家爷有事不能过来奉陪了。”聘才笑道:“怎么要你老爷费事?又几时得罪过琴爷?说得这样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谢。”即赏了来人五百钱,又对琴言说道:“这是奚老爷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应该谢一声。”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谢了一句。聘才叫四儿吩咐厨房,快弄起来,就要吃饭。四儿去了,不多一刻,就摆了酒菜上来,在个方桌子上。聘才道:“虽是便饭,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自然可以常见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饭,只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已撬了风门进来。琴言见奚十一,心里就慌,站了起来。聘才笑盈盈的说道:“来得正好,主人来陪客了。”奚十一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诚来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过凳子,就朝南坐了。一手执壶,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满脸通红。聘才道:“这是主人敬客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罢。”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对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饱得难受,你陪着喝一盅罢。”便想走开,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话!我来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是我嫡嫡亲亲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爱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样,岂有我来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轻轻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说,双眉轩动,好不怕人。况旧年琴言已领略过了,吓得战战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个茶杯,喝了一杯,夹了一条海参送与琴言。琴言按住了气,站起来道:“请自用罢,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别样或吃不得,这东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肠子里也不甚涨的。”琴言听了,也懂得是戏弄他,不觉眉梢微竖起来。聘才把脚踢一踢奚十一,道:“他想必吃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罢。”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还嗒一嗒嘴道:“好酒!”琴言此时气愤交加,又不便发作,捺住了一腔怒气,心中想道:“这狗才不怀好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敢拿我怎样?他如果无礼,我就与他闹一场。”又见奚十一喝干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对聘才道:“你知道我是从不喝酒的。”

奚十一还要强他,只听得切切促促脚步声,见潘三同了和尚进来。潘三嚷道:“巧极了,被我闯到了好筵席了!”和尚也说道:“原来魏老爷请客,也不虚邀我一声。”潘三弯着腰,耸着肩,急急的几步抢上来道:“待我来敬一杯。”便拿过琴言的杯子来,道:“这酒凉了,我替喝了罢。”便一口干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转,斟了半杯,双手递来,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扭转身来想走,无奈一边是潘三,一边是和尚,挡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进口来,琴言怒道:“我真不会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让潘三坐下,说道:“他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罢。”潘三只得放手坐了。聘才与唐和尚拿两张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见潘三将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转,十分恼怒,已知他们一党,有心欺侮他,若翻转脸来,犹恐吃亏,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来,装作失手,“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衣服上也溅了几点酒。把绢子拭了,对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便道:“这有何妨!”又叫换个杯子来。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来我也不喝。”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劝你,一人劝你三杯。”潘三满拟这杯酒他若喝了,琴言便亲了他的屄嘴一样,偏又砸了,甚是扫兴。还想重来敬他,被聘才拦住。

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弥陀佛,华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太太装过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过送子观音像,舍了三年的灯油。如今他府里爷们光降,我出家人无以为敬,借花献佛,小琴爷请喝这盅。”捧了杯子,打了个稽首 [稽首——古代一种跪拜礼,叩头到地。] ,口中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惹得他们大笑。琴言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强我。”唐和尚赔着笑道:“我的琴爷爷,我方才念过佛,这杯酒就有佛在里头,你喝了前门增百福,后户纳千祥。愿你大发财,日进一条金!”众人听了大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脸抹了一抹,除下了毡帽道:“小琴爷,你瞧瞧我,和尚难道不是个人脸,真是个鸡巴脑袋吗?”琴言见这怪样实在发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开眼了!到底我这个鸡巴比人的脑袋还强呢!”琴言听了,又变了颜色。和尚道:“我的祖爷爷,你不喝这一盅,我和尚就没有脸,明日只好还俗了。”便将酒杯顶在光头上,双膝跪下,两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肯起来,笑得众人捧腹。琴言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说道:“请起请起,我喝一口,下不为例。”便在光头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索性干了,立起身来想走。奚十一拦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着在他膝盖上碰头。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厉声正色的说道:“今日请教各位,待要怎样?”聘才连忙说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谈谈罢。”拉了和尚起来。琴言道:“我有事,不能再坐了。”又要走。奚十一拦住不放,说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会,忙什么?”聘才只得说道:“快拿饭来,吃了我们还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万分气恼,勉强忍住。

奚十一暗忖道:“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笋来。若不是他,我早已一顿臭骂,还要硬玩他一回。不过我怜惜他,他倒这般倔强,实属可恨!”又转念道:“向来说他骄傲,果真不错。我若施威,又碍着华府里,况他已不唱戏了,原不该叫他陪酒。且把东西赏他,或者他受了赏,回心转意,也未可定。”潘三想道:“这孩子比苏蕙芳更强。可惜我没有带些票子来赏他,或他得了钱,就巴结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样东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轻。”便从怀里掏出个锦匣子,揭开了盖,是一对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光华射目。潘三伸一伸舌头道:“这个宝贝,只有你有,别人从何处得来?这对镯子,城里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不住“啧啧啧”的几声。聘才、和尚也怔怔的望着。聘才暗想道:“好出手!头一回就拿这样好东西赏他,看他要不要。”琴言也不来看,只低了头。

奚十一道:“你试试大小,包管合适。”便叫琴言戴上。琴言站起来,正色的说道:“这个我断不敢受,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琴言无心,伸出一手给他们看,是戴镯子不戴镯子的意思。奚十一误猜是要替他戴上的意思,便顺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过来,用力太重,琴言娇怯,站立不稳,已跌倒奚十一怀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脸上先闻了一闻,然后管住他的手,与他戴上一个镯子。奚十一再取第二个,手一松,琴言挣了起来,已是泪流满面,哭将起来,也顾不得吉凶祸福,哭着喊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如今改了行,你还当我相公看待,糟踏我!我回去告诉我主人,再来和你说话!”遂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了镯子,用力一砸,一声响,已是三段,没命的跑出去了。

奚十一大怒,骂了一声:“不受抬举的小杂种!”便要赶出去揪他。聘才死命的劝住。奚十一哪里肯依,暴跳如雷,大骂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得了他,只得将头顶住了他,连说道:“总是我不好!你要打,打我!要肏,肏我!”潘三与唐和尚还在旁边火上添油,助纣为虐 [助纣(zhòu)为虐——比喻帮助坏人做坏事。] 。奚十一被聘才顶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门,谅已上车走远,不好追赶,只得罢了,气得两眼直竖,肚皮挺起,坐下发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着嘴笑,走到院子里,捡了那碎镯子,共是三段,放在掌中拼好,说道:“待我花三钱银子镶他三截,也发个标,戴个三镶翡翠镯子。不知道人肯赏我不肯赏呢!”拿来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镯子,如今倒值三千吊了。”奚十一见了,越发气狠狠的骂了一会。潘三与唐和尚连说“可惜”。大约奚十一回去,只剩一个镯子,菊花必有一场大闹。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说琴言上了车,下了帘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脱了外褂,上床卧下,越想越恨,只怨自己发昏去找聘才,惹出这场祸来。把被蒙了头,整整哭了半日,几乎要想自尽。不知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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