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回书中,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话便说了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没有工夫的,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素兰身子也乏了,又静养几天。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来问他,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来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楼饭馆,一发不好说话,又不便请陪客,使他们有怀难吐。想来想去,只得借逛运河为名,静游一天,倒也清静。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东门外,雇了一个精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笔砚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会琴言:明日早晨下船,尽一日之兴,也不约别人。因想起子玉处,怎样去请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将请他的缘故,细细写明,封了口,着人送了去,并吩咐:“对他门上,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送信人照着吩咐,一径到梅宅来,投了书信。
子玉正在闷闷不乐,将子云所赠之瑶琴翻着琴谱,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忽又将琴翻转,将那琴铭诵了几遍,只觉绿阴满院,长日如年,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正在情绪烦闷之时,忽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明日请逛运河,并要回信呢。子玉取过书来一看,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梅少爷手启”,端端正正,不像子云、次贤笔迹。因想道:“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陆素兰谨启,庾香公子吟坛”云云,心中倒觉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来?莫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遂即一字字的细看,看完了又看,至两三遍,脸上便自然发出笑来,便对云儿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云儿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觉心花大开,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纸,前半写的是感激的话,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准于明日辰刻 [辰刻——旧时计时法,指上午七点钟到九点钟的时间。] 赴约。写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将信封了口,要写签。忽又想道:“怎样写呢?”略一踌躇,便悟道:“自然也写徐老爷了。”写完,用上图章,命云儿交与来人,说“明日必来”。
来人得了回信即回,呈与素兰看了。见他写得诚诚恳恳,感激不尽,便也喜欢。就拿了信,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才进二门,就听一片嚷闹之声。素兰吃了一惊,便轻了脚步,走到东边一间客房,从窗缝里望去,只 见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中间,捶台拍桌子的骂人,素兰看了着实害怕。只见那坐着的,穿一件青绸衫子,有三十来岁,黑油油一脸的横肉,手里拿着两个铁球,冷言冷语,半闹半劝。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生得短项挺胸,粗腰阔膀,头上盘起一条大辫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腿上穿着青绸套裤,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抡起了膀子,口中骂道:“什么东西!小旦罢了,哪一个不是你的老斗!有钱便叫你,偏你这小鸡巴肏的,装妖作怪,装病不见人。比你红的相公,老爷们也常叫,好呢赏几吊钱,不好滚你妈的蛋!小王八蛋,你不滚出来,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还要肏你那老王八蛋师傅呢!”那一个坐着的说道:“老三且别生气,你候着,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他不敢不出来。”
琴言家里的几个人,尽着招儿赔软央,说道:“琴官实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这几天如果好了,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今儿求你能高高手,实在他病势沉得很,你就骂他,他也断不能出来。他师傅又进城去了,总求你能施点恩,过了今天,明日再说。我们替你能赔个礼,消消气罢!”便请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请他坐下。那人只是气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说道:“老三,你听这个说话不错。咱们饶了他这一次,到明、后日再来,如再不出来,咱们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么样呢!”
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劝劝这位爷,索性候他病好了再来。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你能总得宽几天限。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赔罪,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说罢,又作了一揖,又送上两钟茶,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送给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实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见过,倒没有见过这样大相公!你们打听打听,春林、凤林这么红的人,你三太爷点一点头,马上就跟了来。从没有上门不见人,叫人挡住,又撒谎说病着呢!猴儿崽子,躲着作什么,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条腿儿,见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来,说道:“老三,算了,咱们也要吃饭去了。”那人道:“到哪里去吃饭?就叫他们预备饭,咱们吃了再说。”两人仍又坐下了。
琴言的人看这光景,似有讹诈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了瘟神,不烧纸是退不去了。只得进内问了琴言,提出两吊钱来,赔着笑道:“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今日厨子又不在家,恐做得不好,反轻慢了太爷们。琴官预备个小东,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便双手将钱送上来。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两吊钱,便又骂道:“他妈的巴子!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告诉你,太爷们是不上白肉馆、扁食楼的,一顿饭哪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这两吊钱!”说着,凸出了眼珠看着。琴言的人倒也心灵,便又赔笑道:“不要忙,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还有两吊,再送出来。”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作了一个揖,再三求他们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钱,搭上肩头,一手拉了那人出来。
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已惊呆了,不提防他们出来,急走时,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见了,便道:“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往哪里跑?快过来,你爷爷正要找你呢!”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那人也赶出大门。幸亏素兰跑的快,已回去了。这条胡同却是短的,两家斜对门,都在胡同口边。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也不来追赶,便问琴言的人道:“方才这个小兔子,在哪个班子里?在什么地方?他见三太爷就跑,三太爷偏要找他!”琴言的人道:“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来。他住得远,在石头胡同呢。”两人还是胡言乱语,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
里面琴言听得骂他,已经气得发昏。你猜着这两人是谁,无缘无故来闹?原来一个是华府的车夫,那个青衫子是跟管厨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
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唬得心头乱跳,两颊飞红,几乎哭出来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记着琴言受了这一场辱骂,不知气得怎么样了,欲要过去看他,恐又遇见那两个。踌躇了半晌,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没有人,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到琴言房里,只见垂着蓝纱帐,一片呜咽之声。素兰挑起帐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来罢,好事来了!如今且不要气,有一封信在这里,给你看看。”
琴言回转身来,见了素兰,更觉伤心,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我也要死了,活着这么受罪,不如死了倒干净!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场,索性作个全始全终的人,我死了,求你转求度香,把我尸骨,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烧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顺风吹散了,省得留一个苦命的痕迹在世间,叫人家想着,恨的恨、疼的疼。兰哥兰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罢,不用劝我。横竖我才十六岁,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自小儿生在苦人家,又做了唱戏的,受尽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要我的命,就快一点儿,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说罢,就大哭起来,说得素兰也自哭了,意欲劝他,听他这些话,方才又见了这两个人,越想越替他难受,便也同哭个不住。
二人整整对哭了半个时辰。琴言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兰的手,重新又哭。素兰见琴言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来,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便与玉侬一样,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又想道:“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也是生平第一回,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也未可知。”便也九转回肠,索性对着琴言大哭。哭得家里人人惊骇,都走进来,站着怔怔的,劝又不敢来劝,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劝,劝得各人略住了。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泡了两碗茶,各自退出。
这边两人虽止了哭,却讲不出话来,仍是呜呜咽咽的,含着眼泪。又停了好一回,陆素兰开口道:“日间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伤心死了。那个人像是个土包,只不知怎样闹起来的。可晓得他是哪里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带着哭道:“这两人也没有认识他的。据他们讲是极凶恶的样子,不知是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就闹起来。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凶神恶煞。”素兰毕竟心灵,沉思了一回道:“我看这两人,像是大门子里赶车的,或是三爷,不要就是那个姓魏的指使来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这魏聘才何仇于我,要使人来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定是魏聘才使来的,不然,断无一进门来,无缘无故就骂的道理。但是这魏狗才于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兰道:“前日我原对你讲过,叫你留点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们胡猜,也作不得准的。”琴言不语,呆呆的,又道:“横竖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兰道:“你竟说傻话!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你自己去寻死不成?况且你当真死了,也连累了一个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没有父母,又没有兄弟姐妹,连累了什么人?干净的就是我一个。”素兰道:“别人也连累不着,疼你的虽多,也不至于为你死的。你怎么今日就想不起庾香来?难道他不要为你死吗?你且看看这是谁写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递与琴言。
琴言当下接过信来一看,便即放下道:“这是人家与徐老爷的信,你给我看作什么?”素兰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这是信面,你且看里头写的是什么。”琴言只得抽出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从起头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么?明日去逛运河,看信上是必定出来的。”素兰道:“你愿意他来,还是不愿意他来?”琴言又微笑应道:“这是你去请他来。就不晓得明日天气好不好?五月间,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来,就不能来了。”素兰笑道:“天从人愿。咱们今日出了这许多眼泪,也可当得一天雨,明日准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来,到我那边同走,你对师傅只说到怡园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气是阴晴不定的,衣服多带两件,恐怕船上的风大。”当下说说谈谈,他二人渐有喜色。素兰就同琴言吃了晚饭,又说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
琴言也就安歇了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样毛病,越要睡越睡不着。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琴言也倦极了,伏枕而卧,倒又熟睡起来。梦见素兰与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刚刚要上船来,忽见岸上跑出两人,一个穿青的,光着脊梁,盘着辫子,赶上来一把揪了过去,骂道:“你这小杂种,日间装病不见人,怎么如今又跑到这里来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挣,却自己仍在床上,惊得一身冷汗。已是红日满窗,听得窗外鹦鹉说起话来道:“昨日的人又来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只道又是他两个人来找他。
原来素兰候了一回,不见琴言过来,只得着人来请。对他师傅说是同到怡园去的,长庆应允,就催琴言起来。净了脸,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捡出几件衣裳包了,带上车,辞了长庆,即到素兰处来。见了素兰,问道:“你昨日可约定庾香到这里来没有?”素兰道:“我是约他一直上船的。我犹恐他找不着,又着人假充怡园的人,领他去了,此时一定先在船里。我要等他们将酒席什物等类备齐了,省得临时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兰为人,又精细,又聪明,差不多赶上蕙芳了,不过尚少蕙芳赚潘三的辣手,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谋了。
却说子玉从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听了这一场雨,便短叹长吁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门。起来开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风大作,把雨直打进来。仰面看时,黑云如墨,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连忙闭上了窗,挑灯独坐。幸到天明时就住了,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滴了好一回。此时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云儿。天已大明,红日将出。净了脸,吃了茶,又用了些点心。走到上房,颜夫人尚未起来。子玉在外间叫丫环梳了发,又复出来。各处尚是静悄悄的,再到书房来,心上想道:“素兰如此多情,况已屡次扰他,他虽然不在这上头讲究,我却过意不去。若给他银钱,又恐被他着恼,当是轻看了他,只好送他些个东西罢。”便即开了箱子,把向来亲戚朋友们送他的零碎东西,捡了几样出来,又捡了两匹江绸,两匹湖绸,带了十几两碎银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禀。
只见李元茂披着件短衫,赤了脚,慌慌张张进来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经早起来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门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话商量。”子玉正要问时,只见云儿进来道:“徐老爷打发人来请,说客业已到齐了,就请少爷过去。”子玉也不及再问元茂,连忙便进上房。见颜夫人尚在梳头,子玉把出门的事告禀了。颜夫人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贪凉坐在风口里,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子玉禀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着多人,云儿一个就够了。”颜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饮食也要小心。”子玉答应了“是”,出来穿了衣服,把所带的东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车。正要出来,李元茂忽又前来拦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要商量。”子玉着急道:“有什么事,快说罢!”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子玉道:“怎样?有话剪绝快说,有人在门口候我,你快说罢!”元茂道:“谁候着你,这么忙?今日还早得很呢。你听那个卖甜浆粥的,还没有喊过来,你就如此忙作什么?”子玉心上真有些厌烦,便道:“你说有话商量,问你,你又不说,倒把些闲话讲个不断。到底有什么话呢?”元茂道:“我这几日真穷极了,问你借几吊钱用用,就是这句话。”子玉道:“这件事也值得这么要紧?你对账房去说罢,总是一样的。”说着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着云儿去讲一声才好。我已向账房借过,不好意思再去说,恐怕碰钉子。”子玉没奈何,又叫云儿进来,到账房去说了。那边答应了,元茂才放子玉出来。
这一缠绕,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车,往大东门来。路又远,出得城时,已是午初。素兰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顷,望见子玉乘车而来,下了车,素兰衣冠楚楚的迎上岸来,请安问好。同上了船,便与子玉除了冠,脱了外面的衣服,素兰也换了便服。
子玉谢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负薪 [负薪——旧时称有病为负薪之忧。] 顿释,得畅衿 [衿——此处同襟。] 怀。领受盛情,何以图报?”素兰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侬今日病势加重,不能出来。又因昨日有两个无赖,把玉侬痛骂一顿,因此气坏了。我昨日既约你出来,今日又不好来辞,只好我们二人权坐一坐,再散罢。我因玉侬病重,也觉心绪不佳。总之好事多磨,是一点不错的。”几句话说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无语,怔怔的看着素兰,好一回,叹了一口气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白费了一番心,叫我无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晓我昨夜因这一场雨,就是千愁万虑的,原知道今日是断不能会着玉侬的。今日之勉强而来者,一来为你这番美情,不可辜负;二来或者天竟有不测的风云,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哪知人间得意的事,是万万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着的。玉侬之不能来,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侬此刻,还是猜我出来的,还是猜我不出来的?若猜我不出来的,倒也罢了;若猜我是出来的,只怕他此刻的愁闷,还要比我胜几分呢!”说着,便已红了眼睛,摇着头道:“这也奇了,这也实在奇了!”
素兰见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便对子玉道:“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还见不着,就在那里,必要生出别故来,也是见不着的。”素兰说:“他现病在床,怎么会见不着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侬不病在床吗?后来我又去过两次,皆没有见着。今日再去,也是断断见不着的。”说至此,不觉泪下。又道:“玉侬,玉侬,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又向素兰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只要劝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却了许多愁虑!”素兰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侬为你,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与他讲明,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旧要想念。你此刻是没有见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见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无言可答。
素兰又笑道:“玉侬因不能来,倒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不知你与他会不会?”子玉道:“是何等样人?认得我么?”素兰道:“也是我们同班的,相貌与玉侬仿佛,玉侬之意,不过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来?”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侬,倒可以会会;如像玉侬,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不但不愿见那人,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香畹,你是个明白人,想能见到,非我故作矫情。”素兰道:“你的话也是。你是不肯见他,我偏叫他出来。”
子玉尚要拦阻,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子玉乍见,倒有些模糊,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从前是国色天香,清腴华艳,如今却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时,那琴言已是掩面娇啼,冰绡淹渍,侧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这不就是玉侬?香畹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素兰道:“不要认错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么不是?就只消减了些。这藐姑仙子,岂常人学得来的!”便道:“玉侬,你可以不必伤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话未说完,便见琴言止了哭,说道:“你的病好了么?我知道你来过几次,但我是没有看过你,所以不好来。我昨日看了你与香畹的信,才彻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说罢又哭起来了。子玉道:“我是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况且我自知保养,只要你也看破些儿,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泪来。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过来,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见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见琴言如梨花带雨,娇柔欲坠的样儿,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也就忍不住哭了。倒闹得素兰没有主意,见两人凄凄楚楚,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不知不觉也哭起来。三人哭作一团。
到底还是素兰先住,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经半天过了,不到晚就要赶城,能有几个时辰欢乐?不如大家笑笑罢。”子玉勉强答应道:“香畹之言极是!玉侬也不必伤心了。”琴言道:“有什么欢笑呢?我们在怡园一叙,直到如今是五个月,再候第二次欢叙,只怕也要一年了。这一年内,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见得的,何必要一年呢?”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听了吃惊道:“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他背地里倒极口说你好的。”琴言顿足道:“你还不知道呢!他若说我好,也不造你的谣言了,也不叫人闹上门了。”子玉不知缘故,便又问道:“这些话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样来闹呢?”琴言道:“你问他就知道了。”
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惊得子玉神色惨淡,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并没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进了华公府,就变坏了?正是梦想不到,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但使人来闹,又是怎样呢?”素兰、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才晓得闹春阳馆的,就是他,则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并赶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听了又骂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船已开行,素兰的家人,把酒肴都摆上来。素兰一面敬酒,一面劝,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从中来,无言相对,尚复何心饮酒!经素兰苦劝,只得勉强饮了几杯,终究是强为欢笑,亦不知何所为而然。在琴言心上,总觉得生离死别,只此一面,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料定是不能常见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自然生出忧虑来。这是人心个个相同,不过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蔷薇濯露,芍药笼烟,真是王子乔、石公子一派人物,就与他同坐一坐,也觉大有仙缘,不同庸福。又看素兰,另有一种丰神可爱,芳姿绰约,举止雅驯,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今日这一会,倒觉是绝世难逢的,便就欢乐顿出,忧愁渐解。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其一段柔情蜜意,没有一样与人同处,正是傅粉何郎,薰香荀令,休说那王、谢风流,一班乌衣子弟,也未必赶得上他。若能与他结个看火因缘,花月知己,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虽只有这一面两面的交情,也可称心足意了,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一双佳偶,绾 [绾(wǎn)——系结在一起;联络、贯通。] 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压将下来。难怪这边是暮想朝思,那边是忘餐废寝。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离多会少了。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也不显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慕,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温温存存,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又让了琴言一杯。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把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不许过来。
正在畅满之时,忽见前面一只船来,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再听时是急管繁弦,淫哇艳曲,不一时摇将过来。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见有三个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褐露身。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在那里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一弹一唱。只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滩。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人。素兰从窗缝里看时,对琴言道:“过来瞧。”琴言过来,也从窗缝里瞧了一瞧,便道:“这些蠢人,看他作什么?”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这就是与媚香缠绕的潘三!”琴言道:“哎哟,这个样子!亏媚香认识他,倒又怎么能哄得他?”素兰道:“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琴言叹了一口气,走转来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样人?”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子玉连声道:“可恶!可恶!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亏是苏媚香,若是别人,只怕也被他糟蹋了。”又问琴言道:“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琴言道:“我竟一个都不相识,不知是哪一班的?”素兰道:“我都认识: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弹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凤林,皆是凤台班的。”子玉道:“看他们如此作乐,其实有何乐处?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素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乐处,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
看看红日将近沉西,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竟有乐而忘返之意。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却也不忍催迫。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便叫船家快些摇摆,天不早了,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子玉便将带来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分赏了素兰、琴言的人,又说:“辛苦了你们。”众人叩头谢赏。
船到大东门,又各自上车。子玉拉着琴言的手道:“我们迟日再叙罢!诸事须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泪来。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罢,将要关城了。咱们见面,不在香畹处,就在怡园两处。”子玉点了点头,只得硬了心肠,各自上车。车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子玉回来,已点了灯,颜夫人问起来,只得随口支吾了几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