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五回 集葩经飞花生并蒂 裁艳曲红豆掷相思

话说聘才走进房中一看,不见箱子拜匣,心中着急,急忙到院子内菜园门口看时,门却锁好,墙边扔下零星物件,便嚷道:“快请和尚来看!”和尚已经知道了,同了众人一齐进来。聘才急道:“这怎么好?贼是菜园里扒墙过来的。没有别的说,你去叫拿种菜的来问问。天天打更的,怎么今日有三更多了,还不曾听得起更?”众人道:“且不用忙,我们开了这门出去看看。”和尚即忙叫拿了钥匙,开了门,幸喜得月明如昼,倒也不消火把。

和尚先喊醒了种菜的起来。种菜的听得此事,吓得胆战心惊,连忙叫他伙计出来,叫了数声不见答应。种菜的更觉心慌,各处找寻,杳无影响。园门仍是关好,走到园子西北角,见有一只箱子放在那里。种菜的道:“好了,箱子在这里!”大家去看时,是个空箱子,剩了几件棉衣、小衣、零碎等物在内。地下又见一个洋表,踏得粉碎。和尚道:“这贼是墙外进来,墙上出去的。我们且开了园门从外看看。”聘才道:“去也去远了,还看他做什么?”富三道:“你且进去查点东西,开了单子来,明早好报。”和尚见种菜的形色慌张,便疑心起来,把话吓他,说他通同引贼,明日就送他到坊里去,不怕他不认。便叫大家先到他屋里搜一搜,搜了一回毫无所有。只见一个老婆子在土炕上发抖,和尚道:“你那伙计呢?怎么不见?”种菜的也在那里发抖,呆了一回道:“不知哪里去了?他还比我先睡,说睡了一觉出来打更,如今门也未开就不见了。”聘才道:“这无疑了。”和尚道:“这还讲什么!不是你通同偷的还是谁呢?”于是叫火工、老道等,把这种菜的拴了起来。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大哭起来,和尚一并把他拴了。恐他们寻死,交与看街士兵看守。

聘才同众人闹纷纷的进来。聘才请和尚陪了客在外边,自己去查点了一回,箱内是七件细毛衣服,有十五两金子,二百两银子;拜匣内有三十几两散碎银,二两鸦片烟,还有几样零件玉器;衣包内是几件大毛衣服——幸亏赚富三的银子并有些钱票都放在别处,没有拿去——算起来已过一千余金。聘才即草草的开了一个单子,拿出来给众人瞧。众人见聘才有事,不便再留,况已交卯初,大家都要作别。此时已经开城,富三与杨八也要回去,外面正在套车,只见蓉官坐了车来。富三的家人道:“客要散了,你才来。”蓉官甩着袖子,急急走进来,见了众人请了安,见要散的样子。富三道:“好红相公!十四日叫了,要十五日才来。”蓉官见了天香、翠官,便冷笑道:“既然大家要散了,我也要回去,我还要叫剃头的剃头呢!”说罢把腰一弯,竟自去了。两个剃头的甚是局促,众人也没有话说,各人上车而散。两个剃头的重新进来安慰聘才,每人赏了四两银子,欢喜而去。

明日,聘才报了失单,坊里将种菜的审问,实系不知情。有个伙计姓蔡,去年年底新来,向来认识。本在个二荤铺打杂,因散了伙,情意来帮同灌园打更,那晚睡后即不见了,委系无同谋窝窃情节。坊里问了几回,总是一样,只得送部,知会九城,严缉贼匪蔡某,且按下不题。

要说王恂、颜仲清、文泽、春航,从十三日到十五日,都在怡园赏灯饮酒。子玉也去了一天,因想去年此日初见琴言,今年似成隔世,不觉伤感了一回。新年上诸名旦彼此纷纷请客,热闹了十余日。到了十七日,王恂、颜仲清飞了札来与子玉,子玉看时,才知道明日是宝珠的生日,请名士、名旦在他寓里一叙。子云便要在他园里辰刻毕集。子玉作了回札应允。到了明日,只说怡园请酒,禀明了颜夫人,即到王恂处,一同来到怡园。次贤那日要在红茶仙馆里面,一切都是他预备,不要子云费心。

却说那红茶仙馆,是去年新辟的地方,在梅崦之前,梨院、海棠春圃之后。本是空地,只有一个亭子,亭子外有两块英州灵石,一块有一丈二尺高,一块四尺余高。有一株大玉兰花,树身已有一抱有余,就倚着那块大石。那小石边也有一株红茶花,是千层起楼的,名为“宝珠山茶”,已有六尺多高,开出千朵红花,娇艳无比。就在那里起了二十四间房子,把这两棵花围在中间,又添了些玉兰、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满院。里面即刻了十二个花神,系嵌在墙上。次贤因宝珠命名之意与此相同,故要在此处。且厌平时酒菜不能翻新,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亲手检点,意欲与平日不同。

是日绝早,即将子云行厨 [行厨——出行路上临时设置的烹调设备,或指烹饪者。] 挪到仙馆厢房里来。次贤每一样菜开一个做法,怎样烹调,怎样脍炙,油盐酱醋各有分量,费了一日心,配成三十二样菜。是日,名旦中有几个不得来,都有堂会戏,不能分身。宝珠之外,来的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四人。这边名士,怡园二位之外,是刘文泽、颜仲清、王恂、田春航、梅子玉五人,共十二人。众客到齐,宝珠先叩谢了。此日天气阳和,转了东南风,大家换了中毛衣服。园中花香透人,前面梅崦中数百枝梅花齐放,看去俨是个瑶台 [瑶台——美玉砌成的高台。] 雪圃。众人都到园中散步了一回,子玉看见梅崦廊上新添了一个石刻,镌有两行半字,下面年月尚未刻完,即来看时,是一首五言绝句,道:“春已随年转,花如人返魂;料他惜花客,坐月到黄昏。”

子玉看了,心中想道:“此诗是谁做的?却才刻起,像个望花而不见的意思。”故羡慕起来。子云和众人也来看这诗,子云道:“庾香,此诗如何?可好么?”子玉道:“诗意甚好,但何以单刻这一首?想是新咏?”子云道:“这是玉侬近日怀梅崦的诗,瑶卿抄了他的出来,也是个望梅止渴的意思,我故把他刻了。真是花是人非,吾兄尚忆去年否?”几句话提起子玉的心事,不觉一阵悲酸,忍住了,也不言语,走开了。仲清道:“玉侬近日也学作诗了?”宝珠道:“我搜他的已有二十余首,就不肯给人瞧,这首是无意中看见。”大家嗟叹了一声,即重到里面来。

次贤道:“今日十二人,一桌又挤,两桌又离开了。”子云道:“依我把两张大方桌并拢来,就可坐了。”摆好了座位,是东西对面八座,南北对面四座,文泽、仲清、王恂、春航、子玉、次贤、子云坐了东西,上下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宝珠,宝珠坐了末位。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新奇,桌上四隅放四把银壶,也不用人斟酒,壶自会斟出酒来,只要个杯子接到壶嘴。壶中有心,心里有个银桔槔,一条银索子,一头在盖子里面搭住,贮满了酒,把盖子左旋,里面桔槔戽动,酒便从壶嘴里出来,斟满了,把盖子右旋就住了。当下众人把壶试了,个个称赞。子云道:“静宜实在有这想头,不知怎样想出来?真是胸有造化。”次贤笑道:“这没有什么奇,少停有两个杯子却会走路,要到谁就到谁。”大家忙问道:“何不就拿出来试试。”次贤道:“少时行令时便用他,就只有两个。这两个叫银匠改了四五次,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成。”蕙芳道:“快拿出来瞧瞧,一样可以喝得的,何必定要行令呢?”

次贤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个花梨匣子出来,却有两个不大不小镀金杯子,外面极细攒花,底下一个座子如钟里轮盘一样。下有四个小车轮。次贤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却不见动。文泽道:“怎样不走?”把他推了一推,略动一动便又住了,众人不解其故。次贤笑道:“你应了喝一杯,他便会走了。”文泽道:“只要他会走,我就喝一杯。”次贤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壶前斟满了一杯,便道:“请宝贝转身,敬刘老爷一杯!”那只杯子便四轮飞动,对着文泽走来。文泽喜欢的了不得,便轻轻的拿起来,一饮而尽;便也斟了一杯,也说道:“回敬萧老爷一杯!”那杯子忽然走错了,走到王恂面前住了。文泽道:“怎么我叫他就不灵?”重新拿了过来,放在面前,又说了一遍,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到了宝珠面前住了。文泽道:“作怪!”子玉道:“此中必有缘故,你摸不着。”众人皆猜不出机巧。只见次贤又把杯子取了过来,又说:“敬刘老爷一杯。”那杯子又往文泽面前来了。文泽奇得了不得,说道:“你能个个走到,我才佩服!不然也是碰着的。”次贤道:“合席都要走到的。”于是敬仲清、王恂、春航、子玉以及五旦,走来走去,又稳,酒又一滴都不洒出来,喜得个个眉飞色舞。别人叫又不灵,个个称奇。

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却一点记号都没有,及看座子里那轮盘中,有一个绝小的小针,好像指南针一样,却是呆的,心上想道:“或者这一个针的缘故。”便斟了一杯酒,暗记着针头所向,把他对着次贤,说声:“敬萧老爷酒!”那杯子果然往次贤走来。蕙芳大笑,众人亦皆欢喜道:“被他识破机关了!”次贤笑道:“好个聪明贼,果然厉害!”文泽即问蕙芳所以然的缘故,蕙芳笑道:“等我再试一遍方可相信。”于是又把杯子看了看,记好了,斟了酒,说声:“敬徐老爷酒。”那杯便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笑道:“十二个人,怎样单是他看得出,我偏不信!”于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斟了酒,说道:“敬媚香一杯。”那杯错走到子玉面前,引得众人大笑。子云笑道:“真有些古怪,我也叫不应他!”子玉把酒饮了,细看轮盘里,已懂了八分,便笑道:“我也来试试,不知灵不灵?”斟了酒说道:“这杯酒敬瑶卿。”那杯子便对着宝珠走来,走到面前,碰着箸子住了。蕙芳拍手笑道:“又一个人知道了!”子玉也甚欢喜。宝珠饮了酒,叫道:“我是不服,偏要想想。”子玉又将杯子拿起来细看,被宝珠一手抢来,四面揣摩。

仲清便问子玉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子玉道:“待我再试一试。”便斟上了酒,把杯子的记号对着子云,将要放时,忽然想道:“离得甚近,恐怕走过了。”便站起来把杯子放远了些,说道:“敬徐老爷一杯。”那杯子果然直走到子云面前,子云称异,喝了。子玉笑道:“是了,不错的了!”蕙芳对子玉道:“你恐怕走的远,故放远些。我看静宜于近处则斟得浅,于远处便斟得满,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远呢。”子玉点头道:“果然。”次贤道:“可恶之极!轻重远近都被他知道了。”王恂问子玉道:“到底你从何处看出?”子玉道:“你们何尝不看,但总看轮盘外面,没有看轮盘里面。你不见轮盘里有个绝小的小针,对着谁就到谁。”众人看了,大家试过,一些不差,群服子玉、蕙芳聪慧。

次贤道:“今日雅集不可无令。前舟你是首座,出个令大家玩玩罢。”文泽道:“甚好,但我的令没甚新鲜的,待我想想看。”想了一会道:“我们今天是十二个人,还是念句唐诗飞觞 [飞觞(shāng)——举杯。] 罢。用数目字飞,第一个飞一字,一字到谁谁喝酒;接飞二字,到哪人,那人也照样喝酒;又飞三字,一轮到十二为止,错者罚酒,可好么?”众人都说好。陆素兰与金漱芳笑道:“这个苦了我们,搜索枯肠,哪里就有这些凑巧数目飞出来?”文泽道:“你们也能,只怕唐诗比我们熟些。如果那数目飞不出来,便照数目多少罚酒。”宝珠道:“譬如要飞十二,飞不出就要罚十二杯么?”文泽道:“自然。”子云道:“这也过多,且到临时再斟酌罢。前舟你且起令,看飞到谁?”文泽道:“我们坐在东边的,转过去自下而上;你们在西边的,须自上而下方顺手。”次贤道:“不差,请先喝令杯。”便斟了一杯,走到文泽面前。

文泽喝了,便说道:“梅花柳絮一时新。”一字在第五,数到是漱芳。文泽斟了酒,向着漱芳走来,漱芳喝了,道:“头一句我就不知道是谁的。”宝珠道:“我记得是赵彦昭《苑中人日遇雪应制》。”漱芳道:“我就要飞‘二’字了。”想了一想,念道:“柳暖花春二月天。”二字又在第五,轮到次贤,杯子就到次贤面前。次贤喝了,念道:“愿陪鸾鹤向三山。”数到仲清,喝了酒,把酒斟了。走到春航面前道:“罗帐四垂红烛背。”春航喝了,道:“好个‘罗帐四垂红烛背’!香艳无比。”把酒喝了,即斟了酒,念道:“刺绣五纹添弱线。”数到宝珠,宝珠喝了酒,说道:“‘六’字本来少,偏偏轮到我,只怕要罚酒了。”子玉道:“‘六’字亦有。”宝珠想了一会,道:“此句是谁喝酒我没有算过。”念道:“床上翠屏开六扇。”数到玉林,玉林道:“这句不要是你编的?”素兰道:“你还说天天念诗,连花蕊夫人《宫词》都不记得了。”玉林笑道:“正是!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便喝了,道:“要说‘七’字了。”想了有半刻工夫,飞到王恂道:“门前才下七香车。”王恂喝了,飞出‘八’字是薛逢《夜宴赠妓》的“愁傍翠蛾深八字。”数到了子云,子云喝了酒,道:“这‘九’字只怕少些,就有也没有好句了。”因想了一会,念道:“宝扇迎归九华帐。”一数数到素兰,素兰喝了酒,飞出‘十’字道:“闺里佳人年十余。”数到了漱芳,漱芳道:“我轮到两回了。”只得喝了酒,道:“幸亏还记得一句,‘十一月中长至夜’。”便对宝珠道:“你喝一杯罢!”宝珠道:“你自己也要喝一杯,‘十’字还在你身上呢!”漱芳也只得喝了一杯。宝珠喝了,想了一会,飞出一句道:“南陌青楼十二重。”飞到子玉,子玉喝了酒,道:“已经十二了,还要飞吗?”次贤道:“座中媚香还没有轮到,轮到了他,我们再换令罢。如今只可飞‘十三’了。”子玉飞出一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飞到了仲清,仲清喝了酒,想了一想道:“这一飞,轮到数目皆要喝酒,等媚香飞一句收令罢,要十几的数目相连,也就少了。”即念道:“‘花面丫头十三四’。瑶卿、媚香各饮一杯。媚香飞一句算结罢。”蕙芳道:“其实轮不到我,应该是度香。”子云道:“你飞了罢。”蕙芳想了一想道:“幸亏还记得这一句,静宜与庾香都喝一杯。”即道:“年初十五最风流。”次贤道:“很好!”即与子玉喝了酒,收了令,吃了几样菜,几样点心,谈了一回。

次贤道:“我有一个令,就费心些。但是今日座中却好都是喜欢行令的,想必不嫌烦碎,我们就照这个令行一行。”蕙芳道:“你不要又拿《水浒传》来玩笑人了。”次贤笑道:“你还记得‘雪天戏叔’么?那日也就够你受了。”即叫书童到书架上把第三筒牙筹取来。少顷,书童捧了出来,众人见是象牙筒,内有满满的一筒小筹,一根大筹。次贤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时,是个百美名的酒令,大筹上刻着“百美捧觞”四个隶字,下有数行规例,刻着是:

“此筹用百美名,共百枝,以天文、地理、时令、花木等门分类。每人掣一支,看筹上何名,系属何门。先集唐诗二句,上句嵌名上一个字,下一句嵌名下一个字。平仄不调、气韵不合者罚三杯,另飞;佳妙者各贺一杯。唐诗飞过后,飞花名一个,集《毛诗》二句,首句第一字与次句第一字凑成一花,为并头花,自饮双杯,并坐者贺二杯;首句末字与次句末字凑成一花,为并蒂花,自饮双杯,对坐者贺两杯;首句末字、次句首字凑成一花,为连理花,自饮双杯,左右并坐者皆贺一杯;每句花名字样,皆在每句中间,字数相对者,为含蕊花,自饮半杯,席中最年少者贺半杯;若两句花名字数不对,或上一句在第一字,下一句在第二、第三者,为参差花,自饮一杯,左右隔一位坐者贺一杯;如飞出花名虽成,气不接、类不联者,罚三杯。如美人应用何花,筹上各自注明,不得错用。”

大家看了一看,说道:“此令太难!一时如何集得起来?”宝珠、蕙芳道:“此令我们是不能的,只好你们七个人去行。”仲清道:“倒是集《毛诗》凑花名不易,若说唐诗,要飞两句也不过与方才的数目差不多。”子云道:“《毛诗》中凑花名却也有几个,不过要并头、并蒂的难些。”王恂道:“也好,横竖大家费点心,也可以消消食,不然这些东西在肚子里何以消化?就恐他们要凑《毛诗》,未免苦人所难了。”子云道:“不然单是我们七人行这个苦令,他们五人另行一个甜令何如?我们搜索枯肠,想不出时,听了他们行得好的,也可触动灵机,或者倒凑上来呢。”座中一齐说:“好,但不知叫他们行个什么令呢?”子云道:“我也有个令。”于是叫书童拿两颗骰子并一个小碟子来,子云道:

“这骰子名色,幺为月,二为星,三为雁,四为人,五为梅,六为天。如掷出么二色样,即是一月一星,须集两句曲文,一句说月,一句说星,也要气韵联属。如本来两句连缀更佳,各人贺一个双杯;如在一套曲里者,各人贺一杯;说得不好者罚一杯;说颠倒者,譬如月在前、星在后,倒先说星、后说月,那就要罚的。如幺三为月为雁,即二四有星有人,其余照此。如两个骰子相同,或是两个人、两个天之类,两句中也须还他还个人字、两个天字。如人人天天等字更佳,各人贺双杯;说不出罚三杯,余皆照此。”

蕙芳、宝珠听明了,又说了一遍道:“也不容易,幸亏我们的曲子还有几支在肚里。”子云谓次贤道:“索性叫香畹、珮仙坐到这里来,好在一处掷骰,我们与他二人换个座儿。”次贤、子云与玉林,素兰换了座次。次贤把筹和了一和,递给文泽先掣了一枝,把筹筒搁过一边。王恂道:“何不一同抽出,按着次序说不好吗?”次贤笑道:“那就太便宜了,后头可以细想改换,再罚不成酒了。”文泽看那筹是:“服饰门,美人名玉环,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说并头花。”文泽想一想,出座走了几步道:“这倒不是行令,倒是考文了。”次贤笑道:“总以早交卷为妙。”有一盏茶时,文泽欣然入座,念道:“上句我是元微之的,下句用杜少陵的,合起来是:

玉钩帘下影沉沉,环佩空归月下魂。

大家都赞道:“妙极!”次贤道:“并且‘玉环’二字也在句首,倒与并头花相合。请说《毛诗》并头花罢!我们先贺一杯。”文泽道:“想得好好的又忘了,再想不起什么花。”偶见酒杯是个鸡缸,倒便触着了两句,念道:

鸡既鸣矣,冠绥双止。鸡冠是个并头花。

并坐是剑潭,该贺两杯。仲清道:“你且饮了再贺。”文泽欣然,自己饮了两杯。仲清便掣筹,文泽道:“你的贺酒还没有喝呢。”仲清道:“你想这两句连不连,还要人贺酒?”子云道:“鸡冠却是并头,就是句子欠贯串些。”文泽道:“你们除此句之外,再找一个‘冠’字在上的,我就服你们!”忽又说道:“我想起先的一个来了:‘吁嗟乎驺虞 [驺虞(zōu yú)——《诗•召南》篇名,古车名。] ,西方美人’。”仲清道:“更要罚了,这个虽好,却是并头花?”文泽一想,道:“呸!果然错了。”次贤道:“我替你们讲和,剑潭贺一杯罢。”仲清只得饮了一杯,抽出筹来是:“天文门,美人名朝云,下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并蒂花。”仲清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的诗,下句用杜诗,合着是:

朝朝暮暮阳台下,云雨荒台岂梦思。

又说道:“我其夙夜,妻子好合。夜合花是并蒂花。”大家赞了几声,次贤道:“并且这花名与唐诗多联合的,我们共贺一杯,对坐的是媚香应贺两杯。”

那苏蕙芳掷了一个二五,正在那里凝思,这边要他贺酒,他只得喝了两杯,倒凑着两句念道:

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只合守篷窗茆屋梅花帐。

旁边子玉拍手称妙道:“好个温柔旖旎!倒转来偏这样凑拍,倒比原文还好。”文泽道:“这是《访素》的曲文,是一支上的。我们也贺一杯。”

这边王恂掣了一支是鸟门的,美人名飞燕,花名也是并蒂花。王恂素来文思略迟,只得思索起来。看着素兰掷了个幺四,也在那里凝思。忽见素兰想着了两句,念道:

月明云淡露花浓,人在蓬莱第几宫。

春航赞道:“更妙!”子云道:“我们说的句子倒没有他们的香艳。”素兰道:“你们是诗,我们是曲,占了这点便宜。且你们又要人名,又要并头并蒂,就难了。”蕙芳道:“我才把他们行过的要想两句,再想不出来。幸亏不行这个令。不然要罚死了。”王恂尚未想出。次贤道:“这是《琴桃》一支上的,我们各贺一杯。”众人喝了。只见玉林掷了一个二四,念了《闻铃》两句道:

长空孤雁添悲哽,峨眉山下少人行。

众人也说好。子云道:“就是情景凄凉些。”也各贺了一杯。这边王恂想着了,说着:“我用裴庆余一句,温飞卿一句,合着是:

玉搔头袅凤双飞,燕钗落处无声腻。”

子云、文泽大赞道:“妙,妙!此二句如一句,实在接得妙!”王恂又说道:

奉时辰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花。

众人尚未开口,仲清道:“菜还没有上得一半,烧猪倒先拿了出来。”众人不解,留心四顾。王恂道:“哪里有什么烧猪?”仲清笑道:“就是你想吃烧猪!你说是‘奉时辰牡,颜如渥丹’,不像个烧猪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王恂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庸庵,你那第二句像说错了一字,或是刻木之讹也论不定。我记得是‘玉钗落处无声腻’,不是‘燕’字,且是李长吉的《美人梳头歌》,你又记错是温飞卿,该罚一杯!”王恂道:“名字我说错了,似乎‘燕’字没有记错。”春航道:“或者别的选本作‘燕’字亦论不得的,总之这两句好!”于是大家也贺了一杯。

只见宝珠掷了两个二,便念道:

今夜凄凉有四星。

众人大赞道:“这句实在巧妙,全不费力。”各贺一杯。

春航掣了颜色门的,美人名红拂,花名是个连理花。亦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下句用杜,合着是:

千枝万枝红艳春,钓竿欲拂珊瑚树。

花名是:

既溥既长,春日载阳。长春是连理花。”

众人赞了几句,也贺了一杯。

漱芳掷了一个幺四,即念道: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众人道:“这句自然好得很,该贺两杯!”皆喝了。

子玉掣了个地理门,美人名洛神,花是并头花。想了两句,不见甚佳,才要另想,只见蕙芳掷了一个幺三,想了一想,念着《偷诗》上两句道:

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子玉赞道:“实在绣口锦心,愧煞我辈!”子云道:“这个令叫我们行,也没有这些好句。”大家满贺了一杯。子玉得了,即道:“我用冷朝阳《送红线》诗一句,孟浩然《登襄城楼》一句,合着是:

还似洛妃乘雾去,更凝神女弄珠游。”

子玉方才念完,次贤、仲清、春航等大赞道:“方才飞的以此为第一!好在对得工稳,旖旎风光,却是庾香本色。”子玉又说并头花道:

月出皎兮,季女思饥。月季是并头花。

众人道:“这个花名也好极,我们应贺三杯,方可赏此佳句!”

子玉谦了几句。又见素兰掷了一个幺六,也想了一想,凑起《酒楼》上两句念道:

蓦现出嫦娥月殿,绝胜仇池小有天。

众人也说好,又都贺了。

次贤掣了时令门,美人名夜来,是并蒂花。子云道:“等你多想一想,我们用点菜再说。”大家又吃了一回菜,又上了五六样。俟点了灯,各人权且散坐。次贤道:“我有了白香山一句,李太白一句,合着是:

八月九月正长夜,情人道来竟不来。”

众人赏叹道:“老气横秋,又是‘愿陪鸾鹤向三山’一例的,真是你的口气!”次贤道:“慢说好,恐怕这花名要罚酒呢。我却用个别名,却也不是隐僻,是人人常说的。”念道:

既见君子,吉日庚午。子午花是并蒂花。

“今天却是庚午日,算我说着了。”同人称赞不已,各贺三杯。

玉林掷了一个四五,想了一会,念出《絮阁》上两句道:

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蕙芳笑道:“这出《絮阁》比《闻铃》好得多了。”于是各贺了两杯。

子云道:“我就献丑了。”掣了一根,是花木门的,美人名莲香,花是连理花。子云心上要想两句好的出来,不肯轻说,一面看着他们掷骰。见宝珠掷了一个二四,想了一想,念出《春睡》上的曲文道:

星眼倦摩呵,一片美人香和。

子云道:“好!也该贺。”大家各贺了一杯。漱芳又掷了个幺二,也想了一想,念道:

月上东墙,最可人星明月朗。

子云道:“好,该贺一杯!”众人喝过。文泽道:“你自己令也应交卷了,只管看着人交卷,难道你这腹稿还没有打完么?”子云笑道:“快了。”于是又看蕙芳掷了一个么四。想了半刻工夫,念着《偷曲》上的两句道:

山入寒空月影横,栏杆畔,有玉人闲凭。

子云道:“更好,该贺个双杯!我也交卷了,我就用温飞卿《采莲曲》上的两句,凑起来是:

绿萍金粟莲茎短,露重花多香不消。”

大家说好。次贤道:“这两句很佳,可惜‘不’字与‘茎’字不对。”宝珠将眼睛看了子云一看,心中若有所思。次贤道:“不是这两字,也与庾香一样,可以贺三杯。子云等诸位喝两杯也罢了。”再说花名道:

南有乔木,堇 [堇(jǐn)——堇,多年生草本植物。] 荼如饴。木堇是连理花。

众人道:“这两句却自然,该贺两杯!”

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了,都要吃饭。子云道:“尚早,再看他们掷了几回,他们到底比我们少用些心。”素兰掷了一个重四,即想出一句《窥浴》上的曲文道:

两人合一副肠和胃。

仲清拍案叫绝道:“这个是天籁,我们快贺三杯!于是合席又贺了三杯。玉林掷了重三,也念《小宴》一句道:

列长空数行新雁。

次贤道:“他们越说越好了,真是他们的比我们的好!”王恂道:“词出佳人口,信然!”春航道:“他们也实在敏捷,我们只好甘拜下风了。”文泽道:“难为他们句句贴切,也从没有人罚过一杯,倒叫人贺了好几十杯。”子云道:“我早说我们不及他们,他们若行我们的令,只怕比我们总要好些。然而也是时候了,可以收令吃饭罢。”子云道:“等他们轮完了歇罢。他们也煞费苦心,争这一杯贺酒。”于是轮到宝珠,掷了一个重二,即念《密誓》上一句道:

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众人说妙,又贺了一杯。大家看着宝珠一笑,宝珠不觉脸上一红,于是大家更笑起来,宝珠亦只得垂头微哂 [哂(shěn)——微笑。] 。不觉又到漱芳,已是每人轮了三次,也要收令了,掷了一个重四,也就念《窥浴》的曲子道:

意中人,人中意。

众皆大赞道:“这一结,方把今日这些人都结在里面,都是个‘意人中、人中意’了。我们应照字数,各贺六杯,吃饭!”大家也高兴饮了。

吃完饭,漱口更衣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大家也要散了,遂揖别主人,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园门。五旦重复进来,又讲了一回,各自散去。

次贤对子云道:“我明日要将这两个令刻起来,传到外间,也教人费点心,免得总是猜拳打擂的混闹。”子云道:“也好,况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里面。”又谈了一回,子云也自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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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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