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聘才走进房中一看,不见箱子拜匣,心中着急,急忙到院子内菜园门口看时,门却锁好,墙边扔下零星物件,便嚷道:“快请和尚来看!”和尚已经知道了,同了众人一齐进来。聘才急道:“这怎么好?贼是菜园里扒墙过来的。没有别的说,你去叫拿种菜的来问问。天天打更的,怎么今日有三更多了,还不曾听得起更?”众人道:“且不用忙,我们开了这门出去看看。”和尚即忙叫拿了钥匙,开了门,幸喜得月明如昼,倒也不消火把。
和尚先喊醒了种菜的起来。种菜的听得此事,吓得胆战心惊,连忙叫他伙计出来,叫了数声不见答应。种菜的更觉心慌,各处找寻,杳无影响。园门仍是关好,走到园子西北角,见有一只箱子放在那里。种菜的道:“好了,箱子在这里!”大家去看时,是个空箱子,剩了几件棉衣、小衣、零碎等物在内。地下又见一个洋表,踏得粉碎。和尚道:“这贼是墙外进来,墙上出去的。我们且开了园门从外看看。”聘才道:“去也去远了,还看他做什么?”富三道:“你且进去查点东西,开了单子来,明早好报。”和尚见种菜的形色慌张,便疑心起来,把话吓他,说他通同引贼,明日就送他到坊里去,不怕他不认。便叫大家先到他屋里搜一搜,搜了一回毫无所有。只见一个老婆子在土炕上发抖,和尚道:“你那伙计呢?怎么不见?”种菜的也在那里发抖,呆了一回道:“不知哪里去了?他还比我先睡,说睡了一觉出来打更,如今门也未开就不见了。”聘才道:“这无疑了。”和尚道:“这还讲什么!不是你通同偷的还是谁呢?”于是叫火工、老道等,把这种菜的拴了起来。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大哭起来,和尚一并把他拴了。恐他们寻死,交与看街士兵看守。
聘才同众人闹纷纷的进来。聘才请和尚陪了客在外边,自己去查点了一回,箱内是七件细毛衣服,有十五两金子,二百两银子;拜匣内有三十几两散碎银,二两鸦片烟,还有几样零件玉器;衣包内是几件大毛衣服——幸亏赚富三的银子并有些钱票都放在别处,没有拿去——算起来已过一千余金。聘才即草草的开了一个单子,拿出来给众人瞧。众人见聘才有事,不便再留,况已交卯初,大家都要作别。此时已经开城,富三与杨八也要回去,外面正在套车,只见蓉官坐了车来。富三的家人道:“客要散了,你才来。”蓉官甩着袖子,急急走进来,见了众人请了安,见要散的样子。富三道:“好红相公!十四日叫了,要十五日才来。”蓉官见了天香、翠官,便冷笑道:“既然大家要散了,我也要回去,我还要叫剃头的剃头呢!”说罢把腰一弯,竟自去了。两个剃头的甚是局促,众人也没有话说,各人上车而散。两个剃头的重新进来安慰聘才,每人赏了四两银子,欢喜而去。
明日,聘才报了失单,坊里将种菜的审问,实系不知情。有个伙计姓蔡,去年年底新来,向来认识。本在个二荤铺打杂,因散了伙,情意来帮同灌园打更,那晚睡后即不见了,委系无同谋窝窃情节。坊里问了几回,总是一样,只得送部,知会九城,严缉贼匪蔡某,且按下不题。
要说王恂、颜仲清、文泽、春航,从十三日到十五日,都在怡园赏灯饮酒。子玉也去了一天,因想去年此日初见琴言,今年似成隔世,不觉伤感了一回。新年上诸名旦彼此纷纷请客,热闹了十余日。到了十七日,王恂、颜仲清飞了札来与子玉,子玉看时,才知道明日是宝珠的生日,请名士、名旦在他寓里一叙。子云便要在他园里辰刻毕集。子玉作了回札应允。到了明日,只说怡园请酒,禀明了颜夫人,即到王恂处,一同来到怡园。次贤那日要在红茶仙馆里面,一切都是他预备,不要子云费心。
却说那红茶仙馆,是去年新辟的地方,在梅崦之前,梨院、海棠春圃之后。本是空地,只有一个亭子,亭子外有两块英州灵石,一块有一丈二尺高,一块四尺余高。有一株大玉兰花,树身已有一抱有余,就倚着那块大石。那小石边也有一株红茶花,是千层起楼的,名为“宝珠山茶”,已有六尺多高,开出千朵红花,娇艳无比。就在那里起了二十四间房子,把这两棵花围在中间,又添了些玉兰、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满院。里面即刻了十二个花神,系嵌在墙上。次贤因宝珠命名之意与此相同,故要在此处。且厌平时酒菜不能翻新,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亲手检点,意欲与平日不同。
是日绝早,即将子云行厨 [行厨——出行路上临时设置的烹调设备,或指烹饪者。] 挪到仙馆厢房里来。次贤每一样菜开一个做法,怎样烹调,怎样脍炙,油盐酱醋各有分量,费了一日心,配成三十二样菜。是日,名旦中有几个不得来,都有堂会戏,不能分身。宝珠之外,来的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四人。这边名士,怡园二位之外,是刘文泽、颜仲清、王恂、田春航、梅子玉五人,共十二人。众客到齐,宝珠先叩谢了。此日天气阳和,转了东南风,大家换了中毛衣服。园中花香透人,前面梅崦中数百枝梅花齐放,看去俨是个瑶台 [瑶台——美玉砌成的高台。] 雪圃。众人都到园中散步了一回,子玉看见梅崦廊上新添了一个石刻,镌有两行半字,下面年月尚未刻完,即来看时,是一首五言绝句,道:“春已随年转,花如人返魂;料他惜花客,坐月到黄昏。”
子玉看了,心中想道:“此诗是谁做的?却才刻起,像个望花而不见的意思。”故羡慕起来。子云和众人也来看这诗,子云道:“庾香,此诗如何?可好么?”子玉道:“诗意甚好,但何以单刻这一首?想是新咏?”子云道:“这是玉侬近日怀梅崦的诗,瑶卿抄了他的出来,也是个望梅止渴的意思,我故把他刻了。真是花是人非,吾兄尚忆去年否?”几句话提起子玉的心事,不觉一阵悲酸,忍住了,也不言语,走开了。仲清道:“玉侬近日也学作诗了?”宝珠道:“我搜他的已有二十余首,就不肯给人瞧,这首是无意中看见。”大家嗟叹了一声,即重到里面来。
次贤道:“今日十二人,一桌又挤,两桌又离开了。”子云道:“依我把两张大方桌并拢来,就可坐了。”摆好了座位,是东西对面八座,南北对面四座,文泽、仲清、王恂、春航、子玉、次贤、子云坐了东西,上下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宝珠,宝珠坐了末位。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新奇,桌上四隅放四把银壶,也不用人斟酒,壶自会斟出酒来,只要个杯子接到壶嘴。壶中有心,心里有个银桔槔,一条银索子,一头在盖子里面搭住,贮满了酒,把盖子左旋,里面桔槔戽动,酒便从壶嘴里出来,斟满了,把盖子右旋就住了。当下众人把壶试了,个个称赞。子云道:“静宜实在有这想头,不知怎样想出来?真是胸有造化。”次贤笑道:“这没有什么奇,少停有两个杯子却会走路,要到谁就到谁。”大家忙问道:“何不就拿出来试试。”次贤道:“少时行令时便用他,就只有两个。这两个叫银匠改了四五次,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成。”蕙芳道:“快拿出来瞧瞧,一样可以喝得的,何必定要行令呢?”
次贤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个花梨匣子出来,却有两个不大不小镀金杯子,外面极细攒花,底下一个座子如钟里轮盘一样。下有四个小车轮。次贤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却不见动。文泽道:“怎样不走?”把他推了一推,略动一动便又住了,众人不解其故。次贤笑道:“你应了喝一杯,他便会走了。”文泽道:“只要他会走,我就喝一杯。”次贤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壶前斟满了一杯,便道:“请宝贝转身,敬刘老爷一杯!”那只杯子便四轮飞动,对着文泽走来。文泽喜欢的了不得,便轻轻的拿起来,一饮而尽;便也斟了一杯,也说道:“回敬萧老爷一杯!”那杯子忽然走错了,走到王恂面前住了。文泽道:“怎么我叫他就不灵?”重新拿了过来,放在面前,又说了一遍,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到了宝珠面前住了。文泽道:“作怪!”子玉道:“此中必有缘故,你摸不着。”众人皆猜不出机巧。只见次贤又把杯子取了过来,又说:“敬刘老爷一杯。”那杯子又往文泽面前来了。文泽奇得了不得,说道:“你能个个走到,我才佩服!不然也是碰着的。”次贤道:“合席都要走到的。”于是敬仲清、王恂、春航、子玉以及五旦,走来走去,又稳,酒又一滴都不洒出来,喜得个个眉飞色舞。别人叫又不灵,个个称奇。
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却一点记号都没有,及看座子里那轮盘中,有一个绝小的小针,好像指南针一样,却是呆的,心上想道:“或者这一个针的缘故。”便斟了一杯酒,暗记着针头所向,把他对着次贤,说声:“敬萧老爷酒!”那杯子果然往次贤走来。蕙芳大笑,众人亦皆欢喜道:“被他识破机关了!”次贤笑道:“好个聪明贼,果然厉害!”文泽即问蕙芳所以然的缘故,蕙芳笑道:“等我再试一遍方可相信。”于是又把杯子看了看,记好了,斟了酒,说声:“敬徐老爷酒。”那杯便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笑道:“十二个人,怎样单是他看得出,我偏不信!”于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斟了酒,说道:“敬媚香一杯。”那杯错走到子玉面前,引得众人大笑。子云笑道:“真有些古怪,我也叫不应他!”子玉把酒饮了,细看轮盘里,已懂了八分,便笑道:“我也来试试,不知灵不灵?”斟了酒说道:“这杯酒敬瑶卿。”那杯子便对着宝珠走来,走到面前,碰着箸子住了。蕙芳拍手笑道:“又一个人知道了!”子玉也甚欢喜。宝珠饮了酒,叫道:“我是不服,偏要想想。”子玉又将杯子拿起来细看,被宝珠一手抢来,四面揣摩。
仲清便问子玉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子玉道:“待我再试一试。”便斟上了酒,把杯子的记号对着子云,将要放时,忽然想道:“离得甚近,恐怕走过了。”便站起来把杯子放远了些,说道:“敬徐老爷一杯。”那杯子果然直走到子云面前,子云称异,喝了。子玉笑道:“是了,不错的了!”蕙芳对子玉道:“你恐怕走的远,故放远些。我看静宜于近处则斟得浅,于远处便斟得满,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远呢。”子玉点头道:“果然。”次贤道:“可恶之极!轻重远近都被他知道了。”王恂问子玉道:“到底你从何处看出?”子玉道:“你们何尝不看,但总看轮盘外面,没有看轮盘里面。你不见轮盘里有个绝小的小针,对着谁就到谁。”众人看了,大家试过,一些不差,群服子玉、蕙芳聪慧。
次贤道:“今日雅集不可无令。前舟你是首座,出个令大家玩玩罢。”文泽道:“甚好,但我的令没甚新鲜的,待我想想看。”想了一会道:“我们今天是十二个人,还是念句唐诗飞觞 [飞觞(shāng)——举杯。] 罢。用数目字飞,第一个飞一字,一字到谁谁喝酒;接飞二字,到哪人,那人也照样喝酒;又飞三字,一轮到十二为止,错者罚酒,可好么?”众人都说好。陆素兰与金漱芳笑道:“这个苦了我们,搜索枯肠,哪里就有这些凑巧数目飞出来?”文泽道:“你们也能,只怕唐诗比我们熟些。如果那数目飞不出来,便照数目多少罚酒。”宝珠道:“譬如要飞十二,飞不出就要罚十二杯么?”文泽道:“自然。”子云道:“这也过多,且到临时再斟酌罢。前舟你且起令,看飞到谁?”文泽道:“我们坐在东边的,转过去自下而上;你们在西边的,须自上而下方顺手。”次贤道:“不差,请先喝令杯。”便斟了一杯,走到文泽面前。
文泽喝了,便说道:“梅花柳絮一时新。”一字在第五,数到是漱芳。文泽斟了酒,向着漱芳走来,漱芳喝了,道:“头一句我就不知道是谁的。”宝珠道:“我记得是赵彦昭《苑中人日遇雪应制》。”漱芳道:“我就要飞‘二’字了。”想了一想,念道:“柳暖花春二月天。”二字又在第五,轮到次贤,杯子就到次贤面前。次贤喝了,念道:“愿陪鸾鹤向三山。”数到仲清,喝了酒,把酒斟了。走到春航面前道:“罗帐四垂红烛背。”春航喝了,道:“好个‘罗帐四垂红烛背’!香艳无比。”把酒喝了,即斟了酒,念道:“刺绣五纹添弱线。”数到宝珠,宝珠喝了酒,说道:“‘六’字本来少,偏偏轮到我,只怕要罚酒了。”子玉道:“‘六’字亦有。”宝珠想了一会,道:“此句是谁喝酒我没有算过。”念道:“床上翠屏开六扇。”数到玉林,玉林道:“这句不要是你编的?”素兰道:“你还说天天念诗,连花蕊夫人《宫词》都不记得了。”玉林笑道:“正是!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便喝了,道:“要说‘七’字了。”想了有半刻工夫,飞到王恂道:“门前才下七香车。”王恂喝了,飞出‘八’字是薛逢《夜宴赠妓》的“愁傍翠蛾深八字。”数到了子云,子云喝了酒,道:“这‘九’字只怕少些,就有也没有好句了。”因想了一会,念道:“宝扇迎归九华帐。”一数数到素兰,素兰喝了酒,飞出‘十’字道:“闺里佳人年十余。”数到了漱芳,漱芳道:“我轮到两回了。”只得喝了酒,道:“幸亏还记得一句,‘十一月中长至夜’。”便对宝珠道:“你喝一杯罢!”宝珠道:“你自己也要喝一杯,‘十’字还在你身上呢!”漱芳也只得喝了一杯。宝珠喝了,想了一会,飞出一句道:“南陌青楼十二重。”飞到子玉,子玉喝了酒,道:“已经十二了,还要飞吗?”次贤道:“座中媚香还没有轮到,轮到了他,我们再换令罢。如今只可飞‘十三’了。”子玉飞出一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飞到了仲清,仲清喝了酒,想了一想道:“这一飞,轮到数目皆要喝酒,等媚香飞一句收令罢,要十几的数目相连,也就少了。”即念道:“‘花面丫头十三四’。瑶卿、媚香各饮一杯。媚香飞一句算结罢。”蕙芳道:“其实轮不到我,应该是度香。”子云道:“你飞了罢。”蕙芳想了一想道:“幸亏还记得这一句,静宜与庾香都喝一杯。”即道:“年初十五最风流。”次贤道:“很好!”即与子玉喝了酒,收了令,吃了几样菜,几样点心,谈了一回。
次贤道:“我有一个令,就费心些。但是今日座中却好都是喜欢行令的,想必不嫌烦碎,我们就照这个令行一行。”蕙芳道:“你不要又拿《水浒传》来玩笑人了。”次贤笑道:“你还记得‘雪天戏叔’么?那日也就够你受了。”即叫书童到书架上把第三筒牙筹取来。少顷,书童捧了出来,众人见是象牙筒,内有满满的一筒小筹,一根大筹。次贤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时,是个百美名的酒令,大筹上刻着“百美捧觞”四个隶字,下有数行规例,刻着是:
“此筹用百美名,共百枝,以天文、地理、时令、花木等门分类。每人掣一支,看筹上何名,系属何门。先集唐诗二句,上句嵌名上一个字,下一句嵌名下一个字。平仄不调、气韵不合者罚三杯,另飞;佳妙者各贺一杯。唐诗飞过后,飞花名一个,集《毛诗》二句,首句第一字与次句第一字凑成一花,为并头花,自饮双杯,并坐者贺二杯;首句末字与次句末字凑成一花,为并蒂花,自饮双杯,对坐者贺两杯;首句末字、次句首字凑成一花,为连理花,自饮双杯,左右并坐者皆贺一杯;每句花名字样,皆在每句中间,字数相对者,为含蕊花,自饮半杯,席中最年少者贺半杯;若两句花名字数不对,或上一句在第一字,下一句在第二、第三者,为参差花,自饮一杯,左右隔一位坐者贺一杯;如飞出花名虽成,气不接、类不联者,罚三杯。如美人应用何花,筹上各自注明,不得错用。”
大家看了一看,说道:“此令太难!一时如何集得起来?”宝珠、蕙芳道:“此令我们是不能的,只好你们七个人去行。”仲清道:“倒是集《毛诗》凑花名不易,若说唐诗,要飞两句也不过与方才的数目差不多。”子云道:“《毛诗》中凑花名却也有几个,不过要并头、并蒂的难些。”王恂道:“也好,横竖大家费点心,也可以消消食,不然这些东西在肚子里何以消化?就恐他们要凑《毛诗》,未免苦人所难了。”子云道:“不然单是我们七人行这个苦令,他们五人另行一个甜令何如?我们搜索枯肠,想不出时,听了他们行得好的,也可触动灵机,或者倒凑上来呢。”座中一齐说:“好,但不知叫他们行个什么令呢?”子云道:“我也有个令。”于是叫书童拿两颗骰子并一个小碟子来,子云道:
“这骰子名色,幺为月,二为星,三为雁,四为人,五为梅,六为天。如掷出么二色样,即是一月一星,须集两句曲文,一句说月,一句说星,也要气韵联属。如本来两句连缀更佳,各人贺一个双杯;如在一套曲里者,各人贺一杯;说得不好者罚一杯;说颠倒者,譬如月在前、星在后,倒先说星、后说月,那就要罚的。如幺三为月为雁,即二四有星有人,其余照此。如两个骰子相同,或是两个人、两个天之类,两句中也须还他还个人字、两个天字。如人人天天等字更佳,各人贺双杯;说不出罚三杯,余皆照此。”
蕙芳、宝珠听明了,又说了一遍道:“也不容易,幸亏我们的曲子还有几支在肚里。”子云谓次贤道:“索性叫香畹、珮仙坐到这里来,好在一处掷骰,我们与他二人换个座儿。”次贤、子云与玉林,素兰换了座次。次贤把筹和了一和,递给文泽先掣了一枝,把筹筒搁过一边。王恂道:“何不一同抽出,按着次序说不好吗?”次贤笑道:“那就太便宜了,后头可以细想改换,再罚不成酒了。”文泽看那筹是:“服饰门,美人名玉环,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说并头花。”文泽想一想,出座走了几步道:“这倒不是行令,倒是考文了。”次贤笑道:“总以早交卷为妙。”有一盏茶时,文泽欣然入座,念道:“上句我是元微之的,下句用杜少陵的,合起来是:
玉钩帘下影沉沉,环佩空归月下魂。
大家都赞道:“妙极!”次贤道:“并且‘玉环’二字也在句首,倒与并头花相合。请说《毛诗》并头花罢!我们先贺一杯。”文泽道:“想得好好的又忘了,再想不起什么花。”偶见酒杯是个鸡缸,倒便触着了两句,念道:
鸡既鸣矣,冠绥双止。鸡冠是个并头花。
并坐是剑潭,该贺两杯。仲清道:“你且饮了再贺。”文泽欣然,自己饮了两杯。仲清便掣筹,文泽道:“你的贺酒还没有喝呢。”仲清道:“你想这两句连不连,还要人贺酒?”子云道:“鸡冠却是并头,就是句子欠贯串些。”文泽道:“你们除此句之外,再找一个‘冠’字在上的,我就服你们!”忽又说道:“我想起先的一个来了:‘吁嗟乎驺虞 [驺虞(zōu yú)——《诗•召南》篇名,古车名。] ,西方美人’。”仲清道:“更要罚了,这个虽好,却是并头花?”文泽一想,道:“呸!果然错了。”次贤道:“我替你们讲和,剑潭贺一杯罢。”仲清只得饮了一杯,抽出筹来是:“天文门,美人名朝云,下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并蒂花。”仲清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的诗,下句用杜诗,合着是:
朝朝暮暮阳台下,云雨荒台岂梦思。
又说道:“我其夙夜,妻子好合。夜合花是并蒂花。”大家赞了几声,次贤道:“并且这花名与唐诗多联合的,我们共贺一杯,对坐的是媚香应贺两杯。”
那苏蕙芳掷了一个二五,正在那里凝思,这边要他贺酒,他只得喝了两杯,倒凑着两句念道:
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只合守篷窗茆屋梅花帐。
旁边子玉拍手称妙道:“好个温柔旖旎!倒转来偏这样凑拍,倒比原文还好。”文泽道:“这是《访素》的曲文,是一支上的。我们也贺一杯。”
这边王恂掣了一支是鸟门的,美人名飞燕,花名也是并蒂花。王恂素来文思略迟,只得思索起来。看着素兰掷了个幺四,也在那里凝思。忽见素兰想着了两句,念道:
月明云淡露花浓,人在蓬莱第几宫。
春航赞道:“更妙!”子云道:“我们说的句子倒没有他们的香艳。”素兰道:“你们是诗,我们是曲,占了这点便宜。且你们又要人名,又要并头并蒂,就难了。”蕙芳道:“我才把他们行过的要想两句,再想不出来。幸亏不行这个令。不然要罚死了。”王恂尚未想出。次贤道:“这是《琴桃》一支上的,我们各贺一杯。”众人喝了。只见玉林掷了一个二四,念了《闻铃》两句道:
长空孤雁添悲哽,峨眉山下少人行。
众人也说好。子云道:“就是情景凄凉些。”也各贺了一杯。这边王恂想着了,说着:“我用裴庆余一句,温飞卿一句,合着是:
玉搔头袅凤双飞,燕钗落处无声腻。”
子云、文泽大赞道:“妙,妙!此二句如一句,实在接得妙!”王恂又说道:
奉时辰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花。
众人尚未开口,仲清道:“菜还没有上得一半,烧猪倒先拿了出来。”众人不解,留心四顾。王恂道:“哪里有什么烧猪?”仲清笑道:“就是你想吃烧猪!你说是‘奉时辰牡,颜如渥丹’,不像个烧猪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王恂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庸庵,你那第二句像说错了一字,或是刻木之讹也论不定。我记得是‘玉钗落处无声腻’,不是‘燕’字,且是李长吉的《美人梳头歌》,你又记错是温飞卿,该罚一杯!”王恂道:“名字我说错了,似乎‘燕’字没有记错。”春航道:“或者别的选本作‘燕’字亦论不得的,总之这两句好!”于是大家也贺了一杯。
只见宝珠掷了两个二,便念道:
今夜凄凉有四星。
众人大赞道:“这句实在巧妙,全不费力。”各贺一杯。
春航掣了颜色门的,美人名红拂,花名是个连理花。亦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下句用杜,合着是:
千枝万枝红艳春,钓竿欲拂珊瑚树。
花名是:
既溥既长,春日载阳。长春是连理花。”
众人赞了几句,也贺了一杯。
漱芳掷了一个幺四,即念道: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众人道:“这句自然好得很,该贺两杯!”皆喝了。
子玉掣了个地理门,美人名洛神,花是并头花。想了两句,不见甚佳,才要另想,只见蕙芳掷了一个幺三,想了一想,念着《偷诗》上两句道:
恨无眠残月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子玉赞道:“实在绣口锦心,愧煞我辈!”子云道:“这个令叫我们行,也没有这些好句。”大家满贺了一杯。子玉得了,即道:“我用冷朝阳《送红线》诗一句,孟浩然《登襄城楼》一句,合着是:
还似洛妃乘雾去,更凝神女弄珠游。”
子玉方才念完,次贤、仲清、春航等大赞道:“方才飞的以此为第一!好在对得工稳,旖旎风光,却是庾香本色。”子玉又说并头花道:
月出皎兮,季女思饥。月季是并头花。
众人道:“这个花名也好极,我们应贺三杯,方可赏此佳句!”
子玉谦了几句。又见素兰掷了一个幺六,也想了一想,凑起《酒楼》上两句念道:
蓦现出嫦娥月殿,绝胜仇池小有天。
众人也说好,又都贺了。
次贤掣了时令门,美人名夜来,是并蒂花。子云道:“等你多想一想,我们用点菜再说。”大家又吃了一回菜,又上了五六样。俟点了灯,各人权且散坐。次贤道:“我有了白香山一句,李太白一句,合着是:
八月九月正长夜,情人道来竟不来。”
众人赏叹道:“老气横秋,又是‘愿陪鸾鹤向三山’一例的,真是你的口气!”次贤道:“慢说好,恐怕这花名要罚酒呢。我却用个别名,却也不是隐僻,是人人常说的。”念道:
既见君子,吉日庚午。子午花是并蒂花。
“今天却是庚午日,算我说着了。”同人称赞不已,各贺三杯。
玉林掷了一个四五,想了一会,念出《絮阁》上两句道:
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蕙芳笑道:“这出《絮阁》比《闻铃》好得多了。”于是各贺了两杯。
子云道:“我就献丑了。”掣了一根,是花木门的,美人名莲香,花是连理花。子云心上要想两句好的出来,不肯轻说,一面看着他们掷骰。见宝珠掷了一个二四,想了一想,念出《春睡》上的曲文道:
星眼倦摩呵,一片美人香和。
子云道:“好!也该贺。”大家各贺了一杯。漱芳又掷了个幺二,也想了一想,念道:
月上东墙,最可人星明月朗。
子云道:“好,该贺一杯!”众人喝过。文泽道:“你自己令也应交卷了,只管看着人交卷,难道你这腹稿还没有打完么?”子云笑道:“快了。”于是又看蕙芳掷了一个么四。想了半刻工夫,念着《偷曲》上的两句道:
山入寒空月影横,栏杆畔,有玉人闲凭。
子云道:“更好,该贺个双杯!我也交卷了,我就用温飞卿《采莲曲》上的两句,凑起来是:
绿萍金粟莲茎短,露重花多香不消。”
大家说好。次贤道:“这两句很佳,可惜‘不’字与‘茎’字不对。”宝珠将眼睛看了子云一看,心中若有所思。次贤道:“不是这两字,也与庾香一样,可以贺三杯。子云等诸位喝两杯也罢了。”再说花名道:
南有乔木,堇 [堇(jǐn)——堇,多年生草本植物。] 荼如饴。木堇是连理花。
众人道:“这两句却自然,该贺两杯!”
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了,都要吃饭。子云道:“尚早,再看他们掷了几回,他们到底比我们少用些心。”素兰掷了一个重四,即想出一句《窥浴》上的曲文道:
两人合一副肠和胃。
仲清拍案叫绝道:“这个是天籁,我们快贺三杯!于是合席又贺了三杯。玉林掷了重三,也念《小宴》一句道:
列长空数行新雁。
次贤道:“他们越说越好了,真是他们的比我们的好!”王恂道:“词出佳人口,信然!”春航道:“他们也实在敏捷,我们只好甘拜下风了。”文泽道:“难为他们句句贴切,也从没有人罚过一杯,倒叫人贺了好几十杯。”子云道:“我早说我们不及他们,他们若行我们的令,只怕比我们总要好些。然而也是时候了,可以收令吃饭罢。”子云道:“等他们轮完了歇罢。他们也煞费苦心,争这一杯贺酒。”于是轮到宝珠,掷了一个重二,即念《密誓》上一句道:
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众人说妙,又贺了一杯。大家看着宝珠一笑,宝珠不觉脸上一红,于是大家更笑起来,宝珠亦只得垂头微哂 [哂(shěn)——微笑。] 。不觉又到漱芳,已是每人轮了三次,也要收令了,掷了一个重四,也就念《窥浴》的曲子道:
意中人,人中意。
众皆大赞道:“这一结,方把今日这些人都结在里面,都是个‘意人中、人中意’了。我们应照字数,各贺六杯,吃饭!”大家也高兴饮了。
吃完饭,漱口更衣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大家也要散了,遂揖别主人,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园门。五旦重复进来,又讲了一回,各自散去。
次贤对子云道:“我明日要将这两个令刻起来,传到外间,也教人费点心,免得总是猜拳打擂的混闹。”子云道:“也好,况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里面。”又谈了一回,子云也自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