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五十六回 屈方正成神托梦 侯太史假义恤孤

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个身子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此老游戏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楚,有时昏聩,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不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侍?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候。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所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与琴仙对面作房,中间空了两间。

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里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作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翁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唯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切勿殡葬!”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唯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个枭鸟在破楼上鼓唇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琴仙唬得打战,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哪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了,放在床下,不防哪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琴仙撞了一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答应。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爆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去看时,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说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琴仙已唬得满身汗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哪里来这个害瘟疫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徵县去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哪里去了?”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一空。见张贵、汪升、钱德的行李都没有了,便急得发怔,目定口呆。刘喜道:“奇怪,他们这三个人哪里去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也全偷去了。你房里那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又剩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半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文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道:“这些诗文著作,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以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留了他,将来是要害人的。叫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 [偃蹇(yǎn jiǎn)——失志。] 一生,为造物所忌!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个纪念。”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

道翁又叫取笔砚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漱了口。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会,眼中掉下泪来,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 。”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

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清凉山,登绝 ? ,为罡风 [罡(gāng)风——道家称天空极高处的风。后亦指强烈的风。] 吹落堕地,致伤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蝇谁吊;骸轻蝉蜕,魂咽江潮。一抔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泉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恩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唯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作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 [跏趺(jiā fū)——盘腿而坐。] 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侯。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哪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

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办呢?”琴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 [箦(zé)——床席。] 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对,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作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唯在床上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

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盂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孤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柩怎样?岂不作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间唯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时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复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悚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两手抱住不放。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醒过来,问道:“作什么?”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见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一赶出来,抱住了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琴仙也只得睡下。

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锽锽,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那些仪从,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可畏。琴仙躲在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

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飒爽,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口里也像分辩,两人似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襟拽起,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支笔,一齐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了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历不小。”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 [幞(fú)头——古代一种头巾。] 、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躬,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

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出来。”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他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往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

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束,面貌一毫不错。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庾香好么?”那子玉毫不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往琴仙脸上掷来,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了。

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正看时,那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

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琴仙起来,刘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就要到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个中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

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直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欣喜。但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之事也说了。“如今少爷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到任去了,哪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老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

明日,石翁去见了制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为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觉得一阵阵幽香随风钻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此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

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尽!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儿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

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脸已涨红,低了头只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搓,笑眯眯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个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袴公子,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你拜我作义父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起?”

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家里去。谁知琴仙执意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不受抬举,以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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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