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华公子看到得意处,把酒来敬子云诸人,合席只得满饮了一杯,共赞聘才、子佩作得出神入妙,非寻常戏脚所能。
少顷,二人下台,子佩便指着文泽骂道:“你是不懂好歹的!我在台上费力,你倒在那里说长道短的批评我。”文泽极口叫冤道:“我何尝批评你,你这般瞎挑眼!我与静宜先生说闲话。”次贤道:“真是讲闲话,况且你唱得如此绝妙,赞不绝口,尚何评论之有?”华公子笑道:“我听得他们说,你倒真像个阎婆惜。你若化了女身,也是个不安本分的。”子佩道:“好嘛,你们逼我上台,又要取笑我!”徐子云向聘才道:“魏兄这音律实在精妙,将来尚要请教,如闲时可到敝园走走。”聘才连连答应道:“晚生是无师传授,都是听会的,就是上台也是头一回,莫要见笑。”于是大家猜拳行令,闹了一会。
钟上已到子正时候了,子云道:“才到秋分,不应如此夜短。”次贤道:“亦觉久了,你试一人静坐到此刻,颇不耐烦。”子云道:“已交十五日的子时,到天明已快。请撤了席,止了戏,大家谈谈,天明我们也要散了。”张仲雨道:“此刻早已开城了,要走也可以走。”华公子道:“忙什么?到辰刻散不迟。”即吩咐撤席止戏。家人整顿茶具,泡好了香茗送来。子云留心不见琴言,但见珊枝靠着屏风有些倦态。华公子查起琴言来,珊枝回道:“他身子不快,睡了。”原来琴言每逢热闹中,便触起他心事,就要伤心。又见冯子佩与聘才串戏,眼中颇瞧他们不起,转托珊枝,托病而去。
华公子又叫诸旦上来,不用衣帽,俱穿随身便服,都令序齿坐在一边,便道:“我知你们于戏曲之外,各有一长,或是诗词,或是书画,或是丝竹等技,今日与前次俱以戏酒耽搁,不能使你们一试所长。此刻尚早,会诗的不妨吟几句,会画的不妨画几笔,不必谦让。”诸旦默默无言。子云与文泽站起来道:“妙,妙!待我来分派。”即对着蕙芳道:“媚香是长于诗的,瑶卿是长于丹青的,静芳是长于舞剑的,香畹是长于书法的,珮仙是长于填词的,蕊香是长于猜谜诙谐的,瘦香是长于品箫的,小梅是长于吹笙的。可惜玉侬又病了,他倒会一套《平沙落雁》。”华公子便命叫他起来,又吩咐珊枝拿了琵琶来。家人把些笔砚乐器都搬了出来,分摆在各处。次贤道:“我来点将。先劳玉侬与瘦香把琴箫和起来;再点瑶卿画一幅,媚香、香畹、珮仙对景吟诗,题在上面;再点珊枝与小梅笙、琵琶竞奏;再点蕊香猜几个灯谜、说个笑话;末点静芳舞剑,溜亮风生,亦可如《渔阳三挝》矣!诸公以为何如?”众皆称好。
诸旦依次而行,琴言不得已,双锁蛾眉,把弦和起来。这边漱芳依谱吹箫。琴言一来心神不佳,而且手生,生生涩涩的弹了一套《平沙》,洞箫倒吹得和平。华公子摇摇头道:“琴声不佳,箫声倒好。”子云道:“琴本难学,也还亏他。”次贤道:“想你不长弹,生疏了。”琴言道:“有半年不学了,方才第四段第三句几乎想不出来。瘦香的箫比从前更好了。”漱芳道:“我是有老师课学,静宜先生隔三日必教我一吹,所以不生。”琴言默然,抚今追昔,颇觉感慨,几乎落下泪来,只得退后站了。次贤、子云亦颇恻然怜念。
这边袁宝珠摊了一幅绢在画案上,左右凝思,画些什么呢?想了好一回,不得主意。蕙芳、素兰立在面前,低低的问道:“你画什么?我们好先定主意,打起腹稿来。”宝珠正想不出头路,便扯着他们走到栏前,商量画些什么才好。限时刻的,又不能用工笔,若写几笔兰竹也不合景。蕙芳道:“我想了一个题目在这里,但不知合你的意否。依我只须画一个小手卷,用墨笔写三两处楼台,加些丛林修竹,远近布置,上面画一个月,用花青水烘他几片彩云烟雾,便是今日的光景,题为《良宵风月图》,何如?”宝珠听了,心中大喜,背着人作了一个揖,便入座放大了胆,三分工、七分写,用王麓台 [王麓台——即王原祁:清太仓人,字茂京,号麓台,性情介,工诗文,所画山水,品局高旷。] 法挥洒起来。次贤与诸人不便来看,又恐怕他画坏了。次贤远远留心,觉得下笔甚快,毫无拘束,已觉面有喜色。那边蕙芳等三人挤在一处,只见李玉林俯首凝思,素兰把串香珠数个不了,蕙芳只管看着宝珠落笔,尚暗暗的指点他。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画完,成了二尺余长一个小横幅。华公子与子云等走近来,赞不绝口。华公子看了甚是欢喜,大赞道:“却实在亏他,怎么能够如此!无怪乎近来个个说他们的才貌,正是羞死从前那一班爱钱的相公了。”次贤又替他略略的润色了几处,竟成一幅好画。华公子即问蕙芳道:“你们题的想是有了。”蕙芳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好。”便站在桌边找了一张笺纸,写了一首七绝。华公子念道:
良宵灯月赏秋光,丝竹纷纷斗两厢。
我道嫦娥畏岑寂,遣风吹送上华堂。
华公子念罢,拍案叫绝。次贤、文泽、子云俱绝口称妙,说道:“我们闹了一天,被他只用二十八个字非特说尽,而且有余,我辈反不能如此!”华公子又念了两遍,只是赞叹。文泽道:“好是极好了,第三句还要斟酌几个字。”蕙芳道:“就请一改。”文泽道:“可改作‘想是嫦娥怕孤寂’,诗意较淡远些。”大家都说改的极好。仲雨、聘才暗暗吃惊,不料他们个个如此,向来疑他们有代笔,今日面试是的确无疑了。唯冯子佩也不来看,桌子上放着一大盘桂花,他便摄了一把,问书童讨了一条红线,自己捏着这一头,叫书童捏着那一头,一朵一朵的堆在线上,顷刻结成了一个大花球,手中轻轻的抛了几抛,走过来挂在华公子衣襟上。华公子取下闻了一闻,笑道:“你辛辛苦苦的结成,你自己受用罢。”子佩接了,又到那边弄琵琶去了。
素兰、玉林也都写出来,先看素兰的是:
满泛金樽玉液浓,秋光和霭似春容。
嫦娥宫殿层层启,照澈珠帘十二重。
华公子一样赞好道:“工力悉敌,竟是元、白同时了!”子云道:“也要改两字,第三句‘嫦娥’二字与前首相同,不若改作‘广寒宫殿层层启’,不好么?”素兰道:“果然改得好。”始而子云恐素兰不及蕙芳,及到此刻才放了心。再看玉林的填词,填的《一痕沙》小令。看词是
娇舞酣歌深院,绣幙 [幙——幕的异体字。] 锦屏香软。珠履客三千,集群贤。月若有情留住,人若有情休去。莫听晓鸡鸣,乱啼声。
看者都是满面笑容,越发说好,道:“真是柔情香口,纸上如生,能不令人爱煞也!”华公子道:“实在极好!但我要换几字:‘集群贤’换作‘会群仙’,‘乱啼声’换作‘只三更’,可好么?”众人一齐道:“好!”次贤叫他们快些写上。蕙芳、玉林都要素兰代写,华公子不依,只得各自写了。大家又赏叹了一回,于是静坐,听珊枝的琵琶与春喜的笙。
珊枝斜坐着拨动檀槽,只见指法如雨洒芭蕉,声韵如滩头流水,满杯春色绕乱一堂。加之笙韵高低,声声应和,听得人人色舞眉飞,四肢愉快。弹了《月儿高》一套,大家也赞了一回。
吹弹过了,要桂保的诗谜来了。桂保道:“是人给我猜,还是我给人猜呢?”华公子道:“我给你猜。”随口念道:
碧纹浅縠 [縠(hú)——有纹的纱。] 起参差,今岁春来已较迟。
我道灞桥诗思少,不如赤壁夜游时。
桂保想了一想,笑道:“公子说的是风、花、雪、月四样,真作得好。”华公子道:“真心灵,一猜就着!”冯子佩道:“我说一个你猜:
未用时千包万裹,到用时粉身碎骨。
谁知一肚黑心肝,也能窜上云霄里。”
桂保笑道:“这是爆竹。”华公子道:“这样不通谜子,也要人猜!”子佩道:“何以见得不通?”华公子笑道:“爆竹自然要他响,你这放不响的爆竹要他何用?”众人笑了。聘才道:“我也说个不通谜子,请教你猜猜。”念道:
惊天动地怒如雷,一去谁知不复来。
比似疆场发浩叹,古人征战几时回。
桂保笑道:“也是爆竹。”张仲雨道:“方才嫌子佩的不响,所以他第一句就从响字作出来。”
此时晓风飘飘,晨钟已鸣,东方发白。华公子即催兰保舞剑。兰保扎起双袖,掣出青锋,先展个门户,却也抑扬顿挫,满眼生光,到后来竟是一道寒光,连人也看不见了。大家痛赞了一阵。兰保舞完,已是红霞满天,朝曦欲上。今日是中秋,各人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辞起身。华公子不便再留,整衣送客。子云等又将零星玩物分赏众旦毕,各人同散,华公子直送出穿堂方回。唯冯子佩因乏已甚,已在留青精舍榻上睡了。聘才也自归房。华公子吩咐书童,好好伺候冯子佩,一面也进内室。诸旦约齐出城,且按下不题。
十五日一日过了,到了十六日,王恂、颜仲清约了史南湘来望子玉。子玉自七月中病好,调养了二十余日,已经强健。知琴言身落华府,不可复出,大有看破红尘之念,歌场舞席绝不与闻,唯独坐一室,茗碗香炉,周旋其间;名为看破,实情怀未断,犹时一念及,涕泪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辉家一走,王恂、仲清约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过了早饭,在书房等候。不多一会,史、颜诸人已到。南湘坐了,与子玉叙谈。仲清、王恂先进内室,见了颜夫人,略坐一坐,即出来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外间已套上车,子玉也不换衣服,云儿恐怕寒冷,包上了几件棉衣。
上了车,来到春航、高品寓处,一问都已回寓,遂同下车进内,一直走到里面。只听高品一片笑声,夹着些燕语莺声在内。在春航斋中,见苏蕙芳、李玉林在内。高品、春航见了四人进来,不胜欢喜,让坐了,苏、李二相公也都见了。略谈了几句,仲清便问闱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属得意。仲清道:“湘帆的文章请教过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来看看,想来定有出人头地的好处。”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么话,就不好也要看看。”南湘道:“这三道题,卓然一定见长,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看怎样。据我愚见,却有几样作法,注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随手乱写,完了卷就算账。首艺虽有草稿,也不知团在什么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里寻了出来,众人看了一遍,连诗稿也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却作得超妙,太短些,看来不过四百余字。”子玉道:“笔老格高,此等文场中是少有的。”高品对子玉点点头道:“庾香还有点眼力。”仲清道:“卓然,你论这篇文字怎样?你说句良心话。”高品道:“说好也使得,说不好也使得,横竖场中不论文,中也不算侥幸,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问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见那荒疏的房考 [房考——即房官:科举时,乡会试时,在正副主考官下设同考官,同考官分房阅卷,故又称房考官。] ,或者倒中元也论不得的。”仲清摇头不语。高品取过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论他,谈谈别样罢。大约我总中一个给你看。”诸人遂各无言,当是高品气愤了,各说闲话。
苏蕙芳说起前日在华府中怎样题诗画画等事,细述了一遍。听得众人欢喜,又叫他们念出来,各人赞了一回,尤赞玉林的词更为工妙。高品道:“强将之下自无弱兵。你们看珮仙这首词,外边那些头巾纱帽作得出来么?”子玉道:“果然,就是华公子这几个字也改得好。”又问了琴言几句,玉林、蕙芳也细细说了,子玉又发起怔来。忽然高品的小使进来请他说:“有客要会。”高品即忙出去,有好一刻工夫尚不进来。南湘道:“什么人这么长谈?”春航道:“近来卓然有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却非寻常往来,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见他的管家拿了好几封银包进来,问他,他说不知谁的。”仲清道:“是了,卓然也穷极了,自然要作这个买卖。况且这篇文字是信手写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南湘道:“不错。你听他说‘总中一个给你们看’这话,就明白了。”高品送了客去进来,大家住口。
蕙芳道:“难得你们诸公可巧全都在这里,今日我作个东道,请你们何如?”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请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着了,我真要请分子。”众人当是玩话,都应允了。蕙芳命人到饭庄子上备了一桌菜来,众家人相帮摆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众人诧异道:“媚香今日忽庄严如此,想来真要请分子么?”蕙芳应道:“我早说过,几时见相公的酒可是白喝的吗?”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问是少谁,高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声。一连敬了几杯酒,玉林也帮着敬酒,吃了几样菜,蕙芳便在靴掖里拿出几页纸来,像是写的一篇文字,递与首座史南湘道:“竹君先生,我今日请分子就是为此,你看了,待我再说。”
众人不解,都凑近来看时,题目写的是《香雪先生传》。蕙芳又叫跟班的拿进一个小包解开,一并送上。诸人看是《香雪遗稿》共两本,诗文并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才晓得即是蕙芳教书教戏的业师,竟是个名士出身,因不第,焚弃笔砚,入班教曲,生平著作甚丰。蕙芳进京相投,亲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师所传,已于某年月日病故,旅榇 [旅榇(chèn)——榇指棺材,旅榇指暂时放在旅居之地的灵柩。] 无归,暂寄停城南寿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访寻而来,一路狼狈不堪,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盘费外,尚够经理其家。并求萧次贤画象征诗。其子元佐年十三岁,贫不能入塾读书,而天姿颖悟,过耳不忘,每到人家书塾,听书默志在心,《五经》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欲浼 [浼(měi)——请托,央求。] 诸名士或作诗,或作墓志,或作传,以表扬潜德,阐发幽光,且以盖其前愆 [愆(qiān)——过失,罪过。] ,裕其后裔。
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讲,讲到伤心处,便呜咽起来。众人为之动容,一齐站起道:“此等高义,今人所难!我等自当盥沐敬书,表其万一。且香雪有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无遗恨。”春航与子玉更觉赞叹不置。南湘道:“这篇传,你自己作的么?”蕙芳道:“都是实话,就是少些文气。”仲清道:“也好,请湘帆润色润色就好了。”即说道:“我与他作篇诔 [诔(lěi)——古代用以表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的文辞。] 。”王恂道:“我作几首挽诗罢。”南湘道:“我作墓志。”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节,我另作一篇传如何?”蕙芳道:“更好,这原算略节,用不得的。”子玉道:“大文章你们都作了,我们作什么呢?我只好作篇赞罢。”高品道:“赞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们何不约齐了他们几个弟子,到黄昏人静后去祭他一祭,并多凑些盘费给他何如?”春航等都说:“这更好了!”蕙芳即叩头谢了,慌得众人齐来扶起。从此人人皆视蕙芳如畏友,连玩笑都不肯了。
南湘道:“他定于何日起灵?”蕙芳道:“三十日子时,二十九日三更光景。”南湘道:“我们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来,刻成一集,印刷几十本交他带回。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静宜、前舟,也可叫他们出一分。我们约齐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结了。他们那些徒弟,媚香自去张罗罢。”众人说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当。况庙宇窄小,也无容身之地。赐些笔墨已荣耀极了,何敢当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反为诸公添些物议。”南湘道:“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那几日再议。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举,我辈附尾亦无不可。”今日有蕙芳这一请,诸人动了恻隐之念,不能尽欢,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札与子云、前舟诸人。数日后,都送了些分金,并有几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点过分金,是子云二十四,文泽十六,次贤二十,共五十二两。仲清道:“我们共有六分,每人八两,共凑成一百两也就够了。”南湘道:“很够了。”于是又致札众人,两三日间都要凑足。诗文共遗集俱已发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银六十两,蕙芳一人出了。花部 [花部——清乾隆时,戏曲有花雅两部之别,雅部指昆曲,花部是指昆曲以外的京腔、梆子腔、二黄调等。花是杂的意思。] 中曾受业于香雪者,现有四人:袁宝珠、王桂保、金漱芳、陆素兰,或学书,或学诗,皆为高弟。此四人也共凑百金,连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并一老仆,三人雇舟由运河而回,也就极宽裕了。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处商议明日之事,并说:“大约有几个不愿去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严亲知道。庾香更不说了,那古庙里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着个主意:既是此举也不专为祭他,我们借此可以散步野游。不如日间携樽而往,一献之后,即到锦秋墩“浩然亭”上,与那些相公一叙,不很好吗?”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来,我们四人罢了。”于是又同到春航处约定,即叫春航备了酒肴,于午刻在那里等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约仲清骑马出城,到了寿佛寺门口下了马,马夫拴在一边,已见五六辆车歇在那里。进得门来,古刹荒凉,草深一尺,见群骡在那里吃草。颓垣败井,佛像倾欹,进了弥陀殿,尚不见一人。只见大雄宝殿西边坍了一角,风摇树动,落叶成堆,凄凉已极。才见一人从殿后走出来,仲清认的,是蕙芳的人,见了垂手站住。仲清问道:“他们在那里?”那人道:“尚在后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后西边一个门内,是一带危楼,门窗全无,走过了才是三间小屋,堆满灵柩,约有二三十具。见一柩前有一小桌,点着香蜡,想就是了。天井内东边又有一重小门,进了门有三四间小屋,春航、高品与蕙芳等都在其内,有一个老僧陪着。春航、蕙芳迎将出来,南湘道:“这么个所在,阴惨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来。”蕙芳忙拖过条板凳,放在上面,请他们坐了。仲清道:“人已齐了,就奠一奠,我们往锦秋墩去逛罢。”蕙芳即将祭筵就叫在那屋里摆起来,蕙芳上香,素兰奠酒,漱芳执壶,宝珠上菜,桂保焚纸。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个礼,五旦连连叩头代谢。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给了和尚一吊钱,一齐走出庙来。南湘、仲清仍旧骑马,余人上车,从人挑着担子,一径往锦秋墩来。
疏林黄叶,满目萧条。约行一里有余,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顶上建一大亭,名“浩然亭”。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击荒凉,心殊难受,及到此处,觉得眼界一空。”高品道:“这个锦秋墩我竟没有到过,竹君想来是游过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见前人有《题锦秋墩》诗,所以知道。大远的路,谁到此间来?”仲清道:“其实也好,天天在热闹地方,也应冷落一回。”南湘道:“这个寿佛寺就冷落够了,剑潭你说,唯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个庙里,你敢住几天么?”仲清笑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住。晚间月明风静,或者有些鬼狐来盘桓盘桓,也未尝不佳。”高品道:“剑潭总喜作违心之论。”素兰道:“我若是一个人,就是日里也不敢进去。”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烂的甚多,我看晚间只怕有鬼。”漱芳道:“亏那和尚,只有一个徒弟,一个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么好好儿的呢?”蕙芳道:“你几时见鬼吃过人?我前日听那和尚说,每到阴风暗雨的时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常有的。”
宝珠道:“你们听见怡园闹鬼没有?”蕙芳道:“没有。”素兰问道:“怎么闹鬼?”宝珠道:“看桂花厅一个小使叫春儿,爱吃果子,每逢赏花请客的果子,他捡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那天晚间,有个大马猴知道了,便来偷吃。春儿睡了,听得满地抛果子响,问又不答,拿灯出来又照不见什么。睡了又响,重又出来,哪晓猴儿躲在一个熏笼里。春儿拿了把刀,无心走到熏笼边,那猴儿忙了站起来,顶着熏笼连窜带跑出去了。春儿火也灭了,刀也掉了,神号鬼哭喊起鬼来。对门的青儿跑出来,刚撞着猴儿,毛茸茸的一扑,就栽倒了。闹得多少人起来,只见地下一个大熏笼,都想不出什么缘故。春儿说五尺多高,一头黄发的鬼,又说是青面獠牙的鬼,还伸开五指,打他个嘴巴。倒议论了两天,到第三天将晚的时候,看得那猴儿进来,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闹到上头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来。
蕙芳预备了两桌蔬菜,四样点心,就借庙中厨房作起来。九人于地下铺上垫子,席地围坐。春航与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义之交,今复见其仗义疏财,深情感旧,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间的光景,竟至潦倒穷途,势将沟壑,若非蕙芳成就,虽满腹珠玑,也不能到今日。对西风之衰飒,怆秋景之萧条,烟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阴,不觉悲从中来,泪落不已。众人不解其故,独蕙芳略知其故,亦已泪满秋波,再经宝珠等一问,愈忍不住。想起从前落难光景,若非香雪提携,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觉的放声一哭,哭得众人个个悲酸。南湘心中发恶,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对着一带远山舒啸起来。清风四起,林木为摇。高品道:“看你们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块垒,独我高卓然胸中空空洞洞,如无肠国民一般。孙登之啸,不过形狂;阮籍 [阮籍——三国魏思想家、文学家。] 之悲,亦云气馁。古人登高作赋,感慨系焉。我们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壮淋漓,莫如填首《贺新凉》。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
世事君知否?古今来,桑田沧海,不堪回首(高)。只有词人清兴好,日日狂歌对酒(史)。正秋在,断云残柳,试马郊原闲眺望(颜),问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谁守(田)?天涯我已飘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长已矣,说甚名传不朽(史)!只块垒填胸如斗,诗唱秋坟聊当哭(颜)。听呜呜击破秦人缶,且一醉,莫僝僽 [僝僽(chán zhòu)——烦恼;憔悴。] (田)。
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无心久留,急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车,仲清搭了素兰的车,一路而回。到得家时,已萧萧疏疏落起细雨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