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二十五回 水榭风廊花能解语 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说话前回书中,玉林、桂保在王恂处,讲起怡园演习新戏,预备华公子逛园。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刘文泽已回。书中所讲这班名士,华公子向来往来者,就是刘文泽一人,其余多未谋面。此时文泽之父刘守正,已升了礼部尚书,是以文泽偕其妻星夜赶回,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又适子云写书前往。文泽回京已有半月,诸事已毕,到了初六那日,乘着早凉,辰刻就到怡园来。

一车两马,服御鲜华,进了园门,即有人通报去了。文泽一面观望园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这怡园逛的人虽多,记得清路径的竟少。周围大约有三四里,园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带大山是土做脚子,上面堆起崇山峻岭,护以花木,衬以亭台,俨然真的一样。其山洞中,系暗用桔槔戽水倒喷上来,就成了飞瀑。池水一带,源通外河,回环旋绕,宽窄随势。其地内另有射圃球场、渔庄稻舍、酒肆茶寮 [寮(liáo)——(方)小屋。] 等处,皆系园丁开设,一样的清洁,为园中有执事人消遣,亦可免其出外旷业,此系度香的作用。园中正经庭院,通共有二十四处,有连有断,不犯不重。若认真要游,尽他一天,不过游不得三四处,总要八九日方尽。就是园主人,一时只怕也记不清楚。中间一所大楼曰“含万楼”,取含万物而化光之意,是园中主楼。四面开窗,气宇宏敞。庭外一个石面平台,三面石栏,中间是七重阶级,前面是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楼叠阁。东边这一带垂杨外,就是池水,连着那吟秋水榭,此时开满了无数荷花,白白红红,翠帏羽葆,微风略吹,即香满庭院。

当时子云接进文泽,到含万楼下坐定,子云即问了些保定光景。文泽讲了一遍,便问子云道:“今日除华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云道:“几个年老纱帽头,同华公子是说不来的;平时来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间若有一个道学先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只请了我们常叙的几位。除高卓然没有回来,此外是史、颜、田、王、梅,分作三席。哪晓昨日一齐辞了,可可的这么凑巧,竟一个都不能来。”文泽便问:“何故?”子云道:“庾香旧病又发了。史竹君昨日醉坏了,竟至呕血不能出房。湘帆说是没有会过华公子,不肯来。庸庵为是这两天他夫人要弄璋 [弄璋——璋,一种玉器。古人把璋给男孩子玩。弄璋指生男孩子。] 了,一步不离伺候。剑潭见诸人不来,也就辞了。昨日只得邀了张仲雨,倒是同华公子相识的。除外就是静宜,共有五人,只有两席。他们没有会过华公子,不晓得是怎么一个富贵骄奢的气概,所以不肯来。你也常见的,其实也不见怎样,不过气势自高、侍从华美而已。”文泽便问:“次贤在何处?”子云道:“静宜因今日新戏出场,内中有些关节并声律尚有些不谐处,亲自在那里一一指点,少停就来的。”

正说之间,张仲雨到了,子云迎接进来,文泽起身相见。见仲雨的服饰今日与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个从九品衔,今日冠服,忽然是个六品,与他一样,想必又加捐了。因问仲雨道:“恭喜!恭喜!几时捐升的?连我都不给一个信,恐怕要吃你的喜酒么?”仲雨笑道:“好!你远远的躲着,恐怕问你借钱。我这个算什么,不害羞,还要告诉人呢!不过花几两银子,稍觉得好看一点儿,省得人家笑我是个磕头虫。”原来子云是知道的。前日还帮过他一千两银子,便对仲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说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亏你二太爷,不然几乎办不成。原要想捐个同知,除了你二太爷之外,凑不上两竿。偏偏刘老大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两,我断不能饶过他的。如今这个正指挥,一总也花到四千头。还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垫了五百两才成的。”文泽对子云道:“张老二实在算一把好手,各样精明,出去不消说是个能员,将来必定名利双收的。”子云笑道:“名利是一定双收,上司一定欢喜,就是百姓吃苦些。”文泽大笑。仲雨也笑道:“这倒被你猜着。若说将来不要钱,就是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语。况且我这个官,原是花了本钱来的,比不得你们这些有福之人,一出书房就得了官。我将来不过看什么钱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说得众人皆笑。

次贤即从屏后出来,大家见了。诸名旦也都随着出来见过。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只见家人上前禀道:“华公子快到门了。”子云吩咐速备椅轿,在园门伺候。即请次贤陪着文泽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万楼来。停了一回,听得许多脚步声音,只见一个六品服饰的人,过假山来。又见四个也是冠带的,扶着椅轿,中间坐着那彩云皓月、玉裹金装的一位华公子。后头一群人,大大小小,约有二十余个跟着。将近阶前,子云降阶而迎。华公子一见子云,即忙下轿,躬身上前,与子云相见。问了好,即携着手同上了阶,进了含万楼,重新见礼。

原来华公爷与徐相国,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军营两年,有苔岑 [苔岑(tán cén)——指志同道合的朋友。] 之宜,金石 [金石——比喻坚固、坚贞。] 之交。徐子云与华公子,他们又订金兰 [金兰——比喻朋友交情契合。相沿为结义之词。] ,重修世好。子云比华公子长了五岁,华公子以长兄相待,甚是恭敬。当时子云即让华公子坐了。家人献过了茶,华公子道:“早几日就要过来请安,因连日有随驾差使,而且天气又热,恐妨起居。今天稍为凉快,正可与吾兄快谈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烛夜游,尚难尽兴。”子云道:“屡蒙移玉,荣及林泉。鄙人是萧闲无事,疏懒成癖。常欲邀请仁弟一谈,但恐从政少暇,不便相扰。且一城之阻,颇难畅意。今日欲屈大驾,作一通宵之叙,不知可肯暂留草堂一宿否?”华公子笑道:“名园佳卉,思及梦寐,总希尽兴一游。迟日再扰尊斋,非特一宿,还要与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欢,方消鄙吝。今日必须回去,且恐明日有钦派差使,实因尘俗有阻清兴。且天方盛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后,与兄作一通宵良会何如?”子云笑道:“尊论极是。晚间无月,夜饮觉得无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十五为期罢。”华公子道:“也好,天稍秋凉,就觉得人心爽快。无奈敝园限于基地,不及尊园之半。且从前造屋时,也非名手布置,似觉无甚丘壑,夏日欠爽,唯秋冬尚可小憩。吾兄如不嫌简慢,弟当奉迓高轩 [高轩——指来宾所乘的车子。] 。”子云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来相扰。府上西园,布置极佳,若能通到东园,则更妙矣!”华公子道:“隔着中间多少正房,是通不来的。且东园为宾客聚居,杂人甚多,无从点缀。”

正说之间,只听后面鼓乐之声,子云即让华公子进内,过了穿堂,走到承荫堂阶前。堂上三人都到廊前款接,公子一一见了,皆系交好。又对次贤作了一揖道:“静宜先生费心了,排出这些戏,叫我们看戏的,何以为报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几杯酒酬劳的了。”次贤哈哈大笑道:“恐下里之音,不当清听。如蒙颔赏,鄙人愿代诸君浮一大白。”大家笑道:“很好。”

酒筵已齐,家人即捧酒来,子云送酒安席。东边是华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边文泽上座,次贤作陪;子云在华公子席上做主人。华公子道:“没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并作一席,窎远了不好说话,再一开戏,讲话更听不见了。”文泽道:“既如此,并作一桌罢。”子云道:“也好,但是挤了,换个圆桌罢,只是不恭些。”华公子道:“好说,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这么拘礼,以后就不敢奉扰了。”子云连声答应。家人们即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重将杯盘摆好,撤了两边。

戏台上,已打动锣鼓。只见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枝花来,莲步略移,香风已到,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先是宝珠、蕙芳、素兰三人上来,又对华公子请了一安,将牙笏呈上。华公子知道这一班小旦都是子云得意人,袁宝珠更是宠爱,天天在园里的,也就世故起来,便搀住宝珠手道:“你们这本戏共演了几天了?”宝珠道:“一个多月了,是各人分开演的,一个人不过三五出戏。”华公子就随意把各人的都点了一出,其余那七个都上来了请点。华公子且不点戏,先将诸旦打量一回,却不认识,因问了姓名年号,七个之中,又独赏识琴言。便问子云道:“这个像是新来的。”子云笑问道:“何以知之?”华公子道:“我见他举止似乎没熟练,然而秀外慧中,觉有出尘之致。”就点了一出,又将各人的戏也都点了,送到文泽面前。文泽、仲雨、次贤大家公商,点了几出。

开了场,加官出来,献上“世受国恩”。那林珊枝就走上来,拿出一个赏封,望台上一抛,文泽等亦各赏了。冲场戏是《李陵返汉》、《明妃入关》两出。后即是《夜郎奉诏》,是正生戏,赐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饯,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个李谪仙魂魄都做出来。及到唱完,已有一个时辰,华公子赞了几声,吩咐了一句话,珊枝出去了一回,就有十六个人,抬上八张桌子,赏了八十吊钱。主人照样发赏。文泽也赏了八桌。仲雨、次贤各赏了四桌。

第二本是《杨妃入蜀》。先是国忠伏诛,陈元礼喻以君臣之义,六军踊跃。明皇幸峨眉山,与妃登楼,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宫人红桃作《回风》之舞,供奉李龟年弹八琅之璈,缥缈云端中,飞下些彩鸾丹凤。只见董双成、段安香、许飞琼、吴彩鸾、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华等八位女仙,霞裳云珮,金缕绡衣,御风而来。又有无数彩云旋绕,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来。峨眉山是用架子扎成,那八位女仙一并站在山顶,底下云彩盘旋,天花灿烂。又焚些百合、龙涎,香烟缭绕 ,人气氤氲,把一座戏台,直放在彩云端里。华公子喝彩不住,大家亦齐声相和,便畅饮了好几杯。

再看台上共是十个,正是人间天上,色界 [色界——佛家语。三界之一,此界在欲界之上,为无淫、食二欲的众生住所,其身体及宫殿国土的物质皆极精好,故称色界。] 香城。这个是国色天姿,那个是风鬟云鬓;这个是灵蛇盘髻,那个是堕马新妆;这个是捧心效邻女之颦,那个是秀色忘君王之餐;这个是金梁却月,婵娟百宝之钗;那个是翠羽瑶珰,天女六铢之佩。严世蕃之美人双陆,未必尽佳;杨国忠之姬妾屏风,恐非全美。当下把华公子竟看得眉飞色舞,豪兴顿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贤一杯。次贤自觉得逸兴遄 [遄(chuán)——迅速地。] 飞,十分得意,即连饮了三大觞。华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宝珠、素兰、琴言、蕙芳各饮三杯,并将席间果品尝了四碟。四旦遥遥叩谢,又劝合席各饮了三大杯。

这两本戏却做了多时,子云见华公子兴致甚高,便命止了戏,叫上那十个仙女,带妆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华公子毫不推辞,笑而受之,也要众人照样。大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换了小杯,也各饮了十杯。华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向子云道:“小弟去年托张老二选了八个,合成一班,如今看起来,不如他们远甚。弟以后再当另买青娥 [青娥——少女。] ,别营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为度香兄占尽风流香福,所遗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来夸异宝也。”子云笑道:“太谦了!尊府锦天绣地,罗列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况一狐一腋,补缀而成,岂如府上之红粉出自家姬,金钗藏于两壁?恐一尺之缣,难比七襄之锦!”华公子道:“岂敢!岂敢!仁兄谦的太过,理应罚酒!”即敬了子云一杯。

华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龄班上来。这八龄班是每逢赴席,总跟出来的,并带了自己行头。珊枝带上来,对子云叩头。子云忙命家童搀起,连声赞好,旁人也随声附和。华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厌丑陋,也叫他们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说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联璧合了。”八龄班得了示,即进戏房,打扮起来,做了一出《群仙高会》,也是风光旖旎,态度生妍。大家喝彩不尽。子云向跟班的说了几句,少顷,两人捧上两个盘子上来,席前放下,却是五十两的元宝,一盘四个,两盘共是八个。徐府家人对着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赏的,一分是我们老爷赏的。”八龄当台叩谢了赏。华公子也起身道了谢,说:“这等恶劣的东西,还配赏呢!倒破费了。”子云连说:“惭愧!”

众人请华公子坐了。华公子目视珊枝,低低说了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约有一盏茶时候,双手捧上一个朱红漆盘,盖了一块红缎压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献在公子面前。众人看是辉煌闪烁的一盘金锞子,有方胜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两多重一个,约有百十个,分赏十旦。珊枝分毕,十旦叩谢了,子云亦忙道了谢。

钟上时已未末,撤了席。华公子起身道:“本为逛园而来,今日又来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云命将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预备采莲船,就命十旦扮作采莲女子,下池荡桨,一面让客到水榭来。华公子等进了水榭,一望尽是荷花,红香芬馥,翠盖缤纷,好个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见四五个小舟,荡入池心,坐着一班名旦,扎扮得长裙短袖,衬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一个个娇面花容,模糊难辨。那边靠岸泊着一舟,锦帆丝缆,中间一班人在内打起丝竹十番。这些采莲人便喝起《采莲歌》,娇声婉转,听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游戏,好似张丽华装成仙子,朱贵儿扮作嫦娥。大家各极欢喜,人人将至玉山颓倒,只有华公子豪兴愈加,便对子云道:“方才的戏,都没有唱完,那出戏就去了半日。何不重歌金缕,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艺略见一斑,始不负仁兄选色别声之意,彼诸伶亦可各尽其所长,也不至当场埋没,不知可否?”

子云笑道:“正合鄙意。”就将群旦叫上来。群花听了,即荡动兰浆,往水榭边来,上了岸,在阑外雁排侍立。华公子便指名叫了四个进来:蕙芳、琴言、宝珠、素兰。华公子对着四旦说道:“方才峨眉山《群仙》一出,虽全部出场,未尽态度,你们可将各人得意之戏说一出来。”四旦听了,想了一想,各说了一出。子云道:“此尚非极得意的,只有媚香与香畹的《独占》,瑶卿与玉侬的《惊梦》、《寻梦》,都是绝妙无双,大家唱不来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泽道:“何不叫他们两个同唱,各尽其妙,做个珠联璧合,岂不更好吗?”次贤、仲雨皆说:“极妙!虽然是工力悉敌,究竟亦有些异同处,亦可借此细细品题。”华公子大笑道:“这倒新鲜有趣!从未有两人同唱的,就是《寻梦》这一出,可以同唱。”子云即传与戏班,在两厢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

宝珠、琴言出去上妆。不多一回,听得豪竹哀丝,铮 鏦 嘹亮。华公子看时,只见琴言从东边走出来,好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这几步就像春云冉冉,直到离恨天边。又见宝珠从西边走出来,好像娇花欲放,晓露犹含。那几步路就像垂柳纤纤,漾到软红深处。再听两个唱起来,却同是娇柔婉转,溜脆清圆,碧树翠竹之中,幺凤雏凰相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断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一个是远黛含颦,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荡,意满志移。子云只顾点头微笑,华公子拍案叫绝道:“快哉!快哉!今日始信人间真有绝色,深悔从前将些嫫姆 [嫫姆——古代传说中的丑妇名,后用作丑妇的代称。] 、无盐 [无盐——即钟离春,齐国无盐邑人,貌极丑,后为丑女的通称。] ,也置之绣帏金屋。”又高声说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丽,独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餍足 [餍(yàn)足——满足。] 之后,才招客共赏,分明使人饫其余味。今日没有别的,我先罚你十巨觞再说!”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来。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气,闹开了就不论昼夜的,口虽只管答应,呆呆的不动,目视子云。子云会意,也自知酒量不敌,说道:“实在贱量不能多饮,愿将门杯以当大斗罢。”华公子犹不肯依,经次贤、文泽、仲雨都来解劝,说:“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们都也陪不来的,以小杯罚他三杯罢。”华公子也知子云酒量平常,只得依了。众人请子云连饮三杯。华公子自己却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让,一连饮了十几杯,尚觉喝彩不住,又逼住了文泽饮了三杯,次贤、仲雨饮了五六杯。

华公子忽又对着宝珠、琴言说道:“你们尽管唱,唱完了不妨再唱。”又复细细看了一回,对众人道:“此两人各有妙处,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均,赵后杨妃,瘦肥自合。宝珠则柔情脉脉,我见犹怜;琴言则秀骨珊珊,谁堪遣此。离之则独绝,合之则两全。度香仁兄今日真怡我情矣!”子云见华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气,高了兴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个通宵罢。

且说戏台上那两个,唱完了不准下来,还要再唱。宝珠见华公子如此赏识,自然十分高兴。又见他看了一遍,还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态度出来。一来要起公子爱慕之心,二来也与度香脸上增些体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出色。这琴言心上却是不愿,只因听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此委屈;又想起十人中,单叫他们两人,就恨还有一个袁宝珠与他作敌手,心中总想压他下来,故也加了工夫,更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又想起那一天是唱《惊梦》遇见了庾香,就彼此两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没有在座,“若是他在座,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我且今日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或者心动神知,庾香在梦中竟看见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见我,我却倒像见了他。”便也尽态极妍的重唱起来。

此时人人畅快,只有那林珊枝,见公子如此眷恋,心上不免动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将近酉正,若再闹下去,便进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门。重走上来,站在公子背后,只管看着子云。众人也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适值华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对子云请了一个安,低低的讲道:“求二老爷劝我们爷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关城了。若不能进城,御前差使无有定准的,恐有迟误,不是玩的。”子云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也是时候了。”华公子进来,见珊枝与子云说话,便问珊枝道:“天色还早呢!”珊枝道:“表上己酉正了。”华公子道:“这表走快了!”子云道:“难得仁兄今日高兴,我早上说的要尽兴,总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进城了,在此屈一宵罢。况前舟与仲雨皆是城外人,他们是不怕关城的。”华公子见子云留他夜饮,心中甚是乐从,又看这吟秋水榭实在精致,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听见城外不怕关城之语,心上又有些踌踌躇躇的。看看天色已是将上灯时候,觉得去留两难。又见他跟来的人,都整整齐齐站在阶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宝珠、琴言将要唱完,便对子云道:“我还进城罢。”珊枝听了,接口道:“将要关城了,公子既要进城,就要快些赶呢。”华公子听了,没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谢了子云,又辞了众人。

此时宝珠、琴言已卸装下来送客,华公子执着琴言的手道:“你这戏实在唱得好,可夸京城独步。歇一天你进府来,我还要细细请教。”说着便将身上一块汉玉双龙佩,扣着一个荷包,扯下来给了琴言,琴言请安谢了。华公子已走了两步,忽又回转来对着宝珠道:“你们两个真是棋逢敌手,难分高下。你是我度香兄心爱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来。”又问子云道:“二哥,我可以给他东西么?”子云笑道:“任凭尊意,何必问我?”华公子又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来,赏了宝珠,宝珠也谢了。

此时十旦都送出来,华公子踉踉跄跄,犹几番回顾,对着琴言、宝珠以及蕙芳、素兰等八人说:“你们没有事,可常来走走。”说着话,已到了含万楼。复又一揖,辞了子云及众人,上了椅轿。林珊枝、八龄之外,尚有十六个亲随,五个有职人员,扶了轿杆,软步如飞,过岭穿林而去。这十旦直送出园门,又请安送了。华公子下了轿,仍坐上绿围车,尚对这些名旦点头嘱咐。侍从人都上马,车夫恐怕关城,加上一鞭,那车便似飞的一样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赶不上了。

华公子进城不题。这边十旦进来,子云命他们换了便衣,重换了一个大圆桌面,把残肴收去,另换几样来。文泽道:“今日星北可谓尽兴,我见他从没这样留恋的。”子云道:“他心上犹以为未足,我若认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个林珊枝急得什么似的,尽对我使眼色,只怕还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说得,林珊枝不是登春班出身吗?进去了不到三年,如今华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

子云命家人取些醒酒丸来,用开水化了,分给众人。吃毕,散步一回,酒已消尽。子云命将桌子摆在廊前,上面只点四盏素玻璃灯,两旁两支地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来。今日这十旦,若论头一个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宝珠了。宝珠此时却颇欢喜,唯有琴言终是冷冷的。子云便问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个知己。华公子是难得赞人的,你一上来,他就留心你,以后又独要你与瑶卿唱戏。他这眼力却也不低,一面之间,就赏识如此,你可感激他么?”琴言把子云看了一看,低着头不言语。文泽道:“玉侬今日亦不可无知己之感。星北之倾倒,亦不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见见他为是。”次贤道:“我看华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外面传闻之言是不可信。今日这一天,终是温温和和,并没有什么公子脾气。玉侬见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

琴言被众人讲得似乎要他去亲近华公子的意思,便气忿忿的无处发泄。因想道:“别人说我也罢,就是度香不该。他既知我与庾香相好,今日又讲这些话来,拿我当什么人看待!”越想越气,便淌下泪来。仲雨已经醉了,见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相公,真有些古怪,难道倒赞坏了?人家用尽心、费尽力,还巴结不到这一赞呢。”琴言本已有气,正愁没有处发作,听到此,便忍不住说道:“我也不要人赞,我也不会巴结人,他就势力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会巴结的人,自己巴结了,还要教人巴结,这又何苦呢?”说罢,不知不觉的哭了。

仲雨听了,又羞又怒,脸上就变起色来,欲要认真发作,又畏子云诸人,暂时忍了。子云知琴言说话生硬,得罪了仲雨,便解释道:“玉侬今日又吃醉了,瑶卿你同他到那边玩玩,等他醒醒酒再来。”宝珠即挽了琴言,到里边去了。劝他道:“你说话太直了,那位张二爷,也不是好说话的人。”琴言尚是呜咽。宝珠把华公子所赏之物,拿出来与他比了,却小一些儿。

那边文泽是绝早过来,已坐了一日,酒已过量,也要回去歇息。这十旦伺候了一天,又唱了戏,也都困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云因天气尚热,自己也觉困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莲藕,送了客出园,诸旦也各自回去。

琴言这一句话,便生出无数苦况来,虽徐子云也难荫庇,何况子玉?不知闹些什么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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