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仲清激怒春航之后,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为春航薪水之费。春航闷坐了两日,米煤催逼,告贷无门,经高品款留,只得暂时寄食。
一日用了饭,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戏园来,一心想着苏蕙芳,又没有钱听戏,只好站在戏园门口,候着那蕙芳出进。将到开戏的时候,果然见蕙芳坐了车到门口下来,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一挤把春航挤在背后,却彼此不能照面。春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挤出来,蕙芳已进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动,候他出来。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与蕙芳不分高下,春航想道:“不料联锦班内有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虚传!”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前面两个美少年,服饰辉煌;两个跟班夹着垫子,抱着衣包,同蕙芳上车去了。春航知蕙芳没有见他,郁郁的走回来。过了一宵,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日便为虚度,嗟叹不已。盖春航执迷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等着蕙芳,一连十余日。
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春航便喜得眉飞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瞧了春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春航终是羞羞涩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春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院的嫣红姹紫,浓艳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精雅。
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来请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春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春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诧异道:“吐属之雅,善于辞令。”便道:“自睹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帆没齿不忘!”遂将籍贯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慕的话,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蕙芳即让春航进内。
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春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几,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瓷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吏”,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属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春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来他会作诗。”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春航道:“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遗失了。”
春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蕙芳脸上便有愧色,叹了一口气道:“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春航立起来道:“失敬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请坐了好说。”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候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 [参劾——弹劾。] ,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靠老家人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人家回家。路上又吃尽了千辛万苦,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不低?”春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
蕙芳道:“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春航道:“自然处馆了。”蕙芳道:“他却不处馆,他的行为倒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这倒是达人所为,毫无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命。直到前年春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句,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诗,每制一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自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自怜。”说到此,便哽咽起来。春航听了,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安慰了几句。
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春航道:“你既好听戏,于各班中,可曾赏识几个角色么?”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轻艺,于戏文全不讲究,角色高低,也不懂得,唯取其有姿色者,视为至宝。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为倾国。及瞻仰玉颜,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王右军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惭悔无尽!”蕙芳听了春航几句话,已有一半倾心,目视春航,好一会不言语,便又笑道:“你说以有姿色的为至宝,但不知所宝在哪一样?”春航便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满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试猜一猜。”蕙芳便红着脸道:“我不会猜。”春航道:“我也不为别的。”蕙芳便正色问道:“你为什么?”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为他死了也情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为他死?你且说那可宝处。”春航道:“你听我说。我辈作客数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难,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就说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蕙芳道:“奇谈!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请教。”
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阳明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对景物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阴柳下,闲吟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俗!”蕙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不著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尽!”蕙芳也点点头。春航道:“第四便是性灵中发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与古人争胜。”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
春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有几处?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远,便令人困乏起来,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传户诵几部外,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尽合人意。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吟时同嚼蜡,反悔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尽美尽善的宝友!”蕙芳笑道:“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
春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艳,是为宝色!环肥燕瘦,肉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吸露,娇语嗔花,是为宝情!珠钿刻翠,金珮飞霞,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 [靥(yè)——酒窝。] 娇融,把春航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流公子,尽压下去了。
春航道:“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欢?而萧寺 [萧寺——佛寺的泛称。] 羁愁,残灯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唯有你们这些好相公,一语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一步一拜,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听了,便止不住流下泪来,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说了,你且把到京以来,近日的光景,说给我听。”春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说了一遍。蕙芳又笑起来道:“你真是一片痴情,十分妄想!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请我也请不来。”蕙芳一笑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几样菜、两壶酒,让春航小酌。春航也不推辞,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各自吐了些肺腑。
此时蕙芳心里,已是十分贴切,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当下吃毕了饭,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车,送田老爷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订交,此生勿负!我苏蕙芳如有虚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再来,我非早即晚天天来看你一次。你须自己保重,努力前程,幸勿为我辈丧名,使外人物议。”春航听了,转爱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泪来。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以为怪事。一头说,一头走出来,送了春航上车,又叮嘱了几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题。
这边蕙芳也就睡了,却细细把春航的说话记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时,到睡了时就见春航在面前,变了华冠丽服、仪容严肃的相貌,令人生畏;又变了一个中年的人,穿着一品服饰。恍恍惚惚,做了一夜乱梦。
到明日早上,就起得迟了,已是饭时才洗了脸,吃了点心。跟班的进来道:“外面有客。”蕙芳问道:“是谁?”跟班的道:“是伏虎桥张老爷,同着开起盛银号的潘三爷。”蕙芳只得穿了衣服出来见了。原来这张老爷就是张仲雨。这潘老爷叫潘其观,是本京富翁,有百万家财,开了三个银号,两个当铺,又赢了一个香料铺,也捐了一个六品职衔,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两代。为人鄙吝龌龊,刻薄顽蠢,又是个色鬼,水陆并行,昼夜不倦,却有一个好处,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此刻他续娶的媳妇,倒有八九分姿色,就是性情悍妒异常,他虽不喜欢这潘三,但又不许他外边胡闹。如逢潘三一夜不归,他便坐了车,领着人各处窑子里搜寻,搜着了闹个落花流水,潘三无计可施。近生了个收买娈童 [娈(luán)童——美貌的童子,亦指被当作女性玩弄的美貌男子。] 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看中了苏蕙芳。今日拉了张仲雨来,要替他说合。仲雨想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观,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经其观再三恳求,许以金帛重谢,只得同来,见景生情罢了。来到蕙芳家内坐下,说了些闲话。
你看这潘其观怎生模样:五短身材,一个酱色圆脸,一嘴猪鬃似的黄骚毛,有四十多岁年纪,生得凸肚蹻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绸绵衣,戴一顶镶绒便帽,拖条小貂尾,脚下穿一双青缎袜,灰色镶鞋,胸前衣襟上挂着一支短烟袋,露出半个绿皮烟荷包。淡黄眼珠红丝缠满,笑眯嘻的低声下气,装出许多谦温样子。蕙芳无奈,只得坐下陪着。张仲雨看着蕙芳,却像要说话又不说的光景。蕙芳低了头,一回站起来,到窗前看那盆内种的兰花,心上却忆着田春航,又不好回他们出去,无精打采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观坐着不动,也不开口,眼睛只注着蕙芳。张仲雨道:“咱们也不必找地方,就在这里摆个酒儿,随便弄两样菜不好么?”潘其观道:“很好,家里又清净。”蕙芳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不要挑。姑苏会馆有戏,第二出就是我的戏。”潘其观道:“那不要紧,不去亦使得。”蕙芳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观道:“你又没有师傅,还怕什么?这样红人怕得罪谁!”蕙芳不语,只得叫跟班的快备酒来。
不多一会,摆上了酒菜。蕙芳让坐,潘其观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饮了几杯酒,潘其观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说不断。蕙芳好不厌烦,便心生一计,假献殷勤,站起来敬了几杯酒,豁了几回拳,心里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哪晓得潘其观最会闹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里就没有好话,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来,搀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么你总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见了你的戏,晚上就做梦,倒亲亲热热的,长在一块儿玩,醒了便觉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没有儿子,要这一份大家财作什么!你与我做个干儿子,咱们爷儿俩天天的乐,不好吗?”蕙芳听了,几乎气得哭出来,眼睛一红,心里想道:“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份,这等可恶!待我赚他赚。”便忍住了气,装作笑容道:“三爷尽说瞎话,我这样蠢孩子,哪里巴结得上?我见你天天听戏,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没有喊过一声好。今日在张老爷面前撒谎,尽赚人!”几句话说得潘其观骨头没有四两重了。
张仲雨心上诧异,暗想道:“这也奇了,不料苏蕙芳倒喜欢潘其观,难道钱可通神?我的财运来了,好发他一注大财。”即便凑趣道:“潘三爷真个逢人就说你好,赞你的相貌,赞你的性情才技,没有一天不说两回。常说道:只要你们有心向他,他就拿个银号给你。”即向潘其观道:“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么?”其观点点头。蕙芳笑道:“你有几个银号?一个相公给一个,京城里有几百个相公,难道你有几百个银号不成?”潘其观道:“别人要想我一个大钱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蕙芳心里已有了主意,对着潘其观把眼一睃,把潘其观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来。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头敲着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爷,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畅饮一天,不可藏着量儿。”其观道:“拿大杯来。”蕙芳便亲手去拿了两只大杯,将酒斟满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两杯道:“潘三爷,我今日本来要和你饮个成双杯,实在酒量小,不能饮。你饮这双杯。”潘其观点头播脑的饮了。又斟上两杯,对着仲雨道:“张老爷,你也饮个成双杯。”仲雨道:“你叫我和谁成双?”蕙芳道:“你和我成双好不好?今日请你先和潘三爷成双。”仲雨把蕙芳额上弹了一弹,道:“我也配!”蕙芳逼着他干,他也就干了。
此时潘、张两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两样菜,蕙芳便到房中,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益发出落得齐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来,急得蕙芳了不得,又不好跑开,只得与他们划拳,又唱了几支小曲。张仲雨见壁上挂着一张琵琶,就取下来拨动弦索相和,慢慢的说着话。已到申末酉初时候,蕙芳见他们尚未沉醉,便试他一试道:“潘三爷,有句话论理不当说,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但是我急了,我欠人家一票银子,约明日还他,今日我打算出去张罗,偏偏你这财神爷来了,可肯通融一肩?”潘其观道:“要多少?”蕙芳道:“不多,二百两。”潘三目视仲雨,仲雨道:“你瞧,这蕙芳难道只值二百银子?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来!横竖前后一样。”其观停了半晌,向套裤里摸出一个皮账夹,有一搭钱票,十吊八吊的凑起来,凑了二百吊京钱,递与蕙芳道:“二百吊先拿去使罢。”蕙芳谢了一声,便塞在靴掖子里,又道:“怎么好受了你这重赏?”潘其观道:“凭你的良心罢。”
蕙芳笑眯眯的,对潘三丢了个眼色,喜得潘三什么似的,清涎直流出来。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拿在手里道:“看二百吊钱面上,今日破例敬潘三爷一个皮杯!”其观一听,已觉偏体酥麻,胸前发起喘来。蕙芳把酒含了一口,走到潘三身边,笑眯眯的重又吐将出来,笑了笑。潘三已张开口候着,蕙芳见了,便将箸子夹了一块鱼,送到潘三嘴边,潘三接了。蕙芳又夹了一块,自己吃下,便道:“啊唷,了不得了!”仲雨道:“不要鲠着了?”蕙芳道:“怕不是。”潘其观道:“快拿饭来,一噎就好了。”值席的拿了半碗饭来,蕙芳咽了几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只说“不中用,疼得很”。仲雨道:“吃青果便可消得。”蕙芳又吃了几个青果,仍说不好。潘三过来把嘴凑近蕙芳脸上,想要个乖乖,说道:“你张开口,待我望望。”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脸,道:“这如何望得见,总为着敬你的皮杯,只要你多吃几盅,我就不疼了。”潘三道:“真么?”便饮了一大碗,问道:“可好些么?”蕙芳点点头。其观又饮了两杯。才住了手,蕙芳便又呼起疼来。其观强仲雨也饮了一杯,蕙芳便又说好些,遂说道:“我见你们吃得爽快,便忘了疼。”潘其观此时迷了,酒已有了九分,哪里知是赚他,便拖住了仲雨,你一杯我一盏的起来。仲雨也醉了,便拿不定主意。痛喝了一阵,两人酒已到十二分,一涌上来,潘其观一个头眩,往后一靠,便两脚朝天,倒翻了一个筋斗,倒在地下。仲雨见潘三醉了,立起来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边。两人在地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动也不动。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道:“想吃天鹅肉,自作自受!叫你今日才晓得苏媚香的厉害!”随吩咐跟班的,扶他们在客厅炕上睡了,替他们脱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条大被盖了,让他二人同入巫山罢。蕙芳安排已毕,一面叫套车,一面到自己房中开了箱子,拣出小毛、棉、夹、单纱五套衣服,并潘三的二百吊钱票,带了一副铺盖,一总交跟班的拿出来,放在车上。蕙芳上了车,跟班跨了沿,一齐向春航寓处来。才到了胡同口,月光下见一人站着,赶车的一看,却认得就是田春航,便住了车,叫道:“田老爷,我们正到你那里去。”蕙芳和跟班的听见,一齐跳下车来。蕙芳拉住春航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春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见来,我就不想活。我已在你门口立了多时,不好意思进来,所以就在这里。”蕙芳叹了口气道:“你这冤家,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请春航车里头坐了,自己跨着车轮,一路说话到了庙门下来。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铺盖,一同进来。打发车回去,明日来接。
高品已经睡了,春航不好去惊动他,一径到自己房内。田安伏在桌上瞌睡,春航剔亮了灯,叫醒了田安,说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见一个美少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萧条,心里着实难过,便叫跟班的将衣裳、票子拿上来,道:“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过的,你不嫌旧便收着,这票子送你作旅费。本来打算请你过去住,恐旁观不雅。你若短少了东西,只管问我。”春航道:“这如何使得?我断不好受!”蕙芳道:“你不受,便看轻我了!难道我拿了东西来赚你?你总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连你这情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后不许出来听戏。”春航诺诺连声,又讲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禁慷慨唏嘘起来。两人对坐着,倒成了道义之交,绝无半点邪念。直谈到鸡鸣,方各和衣睡了。
且说潘、张两人,醉到不省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观翻一个身,即骨碌碌的滚下炕来,在地上坐着。想要小解,各处摸那夜壶,摸着了自己一只鞋,拉下裤子就在那鞋里撒了一泡尿,大半撒在裤裆里头。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乱摸,摸着了炕,重新爬上来。心里细细的想:在哪里吃的酒?虽在醉中,还被他想着了苏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着了张仲雨,便当是蕙芳,即一把搂紧,口里道“好儿子,好心肝”的叫不绝声。便乱拉乱扯,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又把仲雨的衣裳尽力的扯,扯破了一件夹袄,手也酸了。将自己的裤带用力扯断,倒不将裤子往下脱,只管往上拉。那一条尿裤,已是湿透,连褥子都浸湿了,却拉不下来,只得贴紧了张仲雨的背乱动。仲雨醒来,像有人将他抱住摇动,心头的酒,便往喉咙头直冲上来,一回头就吐,恰值潘其观张开了口,倒敬了一个满满的七窍的皮杯。潘其观脸上厚厚的堆了一层,便大嚷起来,把头乱摆,溅得各处都是。仲雨第二阵又来了,这一阵却全是酒,一浇倒把其观脸上浇净,只觉得秽味难当。
其观急了,坐起来,就把袖子在脸上乱擦,口里“小东西”“小妖精”的骂。仲雨听了便道:“你是谁?骂谁?”潘其观骂道:“你这害人不浅的小兔子,涂了你的爹一脸粪!”张仲雨大怒,骂道:“谁是你的爹?”双手一推,潘其观滚下地来。仲雨坐起又骂道:“哪个王八羔子,敢在老爷炕上骂老爷?”潘其观道:“你这兔子该死了,公然骂起你爹来,这还了得!”爬起来到炕上要打,正值张仲雨下来,碰着了,趁手一个把掌,潘其观又栽了一跤。仲雨道:“到底你是谁?”潘其观放大了喉咙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这贼兔子,竟打起你爹来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觉,倒装糊涂不认得。难道我潘三爷来强奸你不成?”张仲雨想了一会道:“什么潘三爷?难道你是潘老三?几时跑到这里来?”潘其观又骂道:“不说你留我,倒说我跑来,你真是不死的恶兔子!你把张仲雨藏到哪里去了?”仲雨道:“呸!这么糊糊涂涂闹不得,我就是张仲雨!”潘其观道:“怎么说?你冒充张仲雨来唬我?”
这一场闹,闹醒了一家人。那些打杂的,看门的,都点了灯进来,觉得酒气直冲,上前一照,只见张仲雨站着,脚下踏了棉被;潘其观坐在地上,满面花花绿绿,光着一只脚,将手指着张仲雨。众人见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观起来。张仲雨走近,把潘其观一认,潘其观也把张仲雨一认,各背转了身子走开,惹得众人又笑。把被拉起,只见被底下湿透的一只鞋,一股尿骚臭,地下一大摊黑影,棉被也污了半条。再看炕上,便糟蹋如毛厕一般,可惜了这一床被褥。
潘其观道:“我的袜子哪里去了?”寻到中间地下,有一只套裤,一只袜子,皮账夹内账底条子撒了一地。潘其观也不理会,随他们拾起来。有两人送上两大盆热水,潘、张两人净净脸,此时都已醒了酒。潘其观觉得裤裆冰冷,用手一摸,却全是湿的,穿不住,脱了,问打杂的借了一条单裤,一双鞋,穿上。张仲雨对着潘其观道:“奇怪!”潘其观道:“怪奇!”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会。
此时已经天明,太阳也出来了。潘其观便问蕙芳藏在哪里。原来蕙芳交代了一番说话,方才出门。打杂的道:“昨夜你们两位老爷睡了,不料华公子住在城外,打发人来把蕙芳叫去。这位老爷谁敢违拗他!只怕今日带进了城,要住好几天才回来。”张仲雨道:“这倒难怪他,华公子是惹不得的。”潘其观无可奈何,只可惜了二百吊钱,倒买张仲雨吐了他一脸,打了他一个嘴巴,只好慢慢的日后商量再作道理,同了张仲雨郁郁而去。
这边蕙芳与春航早上起来,洗洗脸,吃了点心。蕙芳见壁上挂了张琴,即问春航道:“你会弹琴么?”春航道:“略知一二。”蕙芳道:“何不弹一曲听听?”未知春航弹与不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