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十四回 古诵七言琴声复奏 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话说蕙芳要春航抚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蕙芳笑道:“难道你还认不仔细?只管发呆作什么!”春航笑道:“我看卿旁妍侧媚,变态百出,如花光露气,映日迎风,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细。”蕙芳啐了一口,立起来,把春航的钮子解开,替他脱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来,你哪里惯,不要劳动了。”蕙芳即将衣包解开,取出一件小毛衣裳与他穿了,恰还合身,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倚着春航一照,映出两个玉人。春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了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春航便觉心上一荡,禁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己,岂可稍涉邪念!”便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

春航换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采飞扬,与从前一样。蕙芳坐了,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翻着一本诗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数十页,面上题着《燕台旅稿》。蕙芳随手一揭,见是一首七言古诗,题是《恼公诗》,便低低的念起来道:

帘钩戛玉声玲珑,樱桃花映银丝栊。

绿云欹侧燕钗堕,年年锦字春机红。

蕙芳道:“好诗!这派诗是学温、李的三十六体,纤秾之极!”春航道:“偶一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远山寸碧双眉翠,鲛绡半染胭脂泪。

玳瑁梁间燕子飞,鸳鸯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韵亦转得脆。‘狸奴’句胜似‘燕子’,再搭上‘鸳鸯瓦’,更新。”再念道:

飘烟抱月一尺腰,星眸欲妒春云娇。

蕙芳叫一声好,又道:“‘行近前来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灵’,‘临去秋波’,犹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

玉螭细细盘条脱,金雀双双飞步摇。

多情郎似桐花凤,日近云鬟身不动。

软爱香罗雾縠 [縠(hú)——有纹的纱。] 轻,娇嫌锦帐银钩重。

蕙芳道:“好浓艳工稳,我见犹怜。你是为谁而作?既‘日近云鬟身不动’了,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春航便走过来,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如今倒也如愿以偿了!”蕙芳道:“是谁?是我们班里的么?”春航点头说“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谁。上二句纤腰抱月,星眸妒云,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下两句软爱罗轻,娇嫌帐重,非金瘦香却也不称。是他二人么?”春航摇摇头。蕙芳道:“然则是谁呢?”春航道:“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着他?”蕙芳道:“我真猜不着,你老实说了罢!”春航笑道:“我老实说,是个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他算那人罢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画栏珠箔悬蜻蜓,碧桃一树开娉婷。

朝朝花下许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绣口锦心!‘悬蜻蜓’三字,说什么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义山诗‘晓帘串断蜻蜓翼,罗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这首我见过,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样转接呢?”又念道:

郎采桃花比侬面,桃花易见侬难见。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学文三变。

蕙芳道:“须得如此一开,底下便生出一番话来。‘文三变’,可是说你变了心么?”春航道:“是用《艺文序》上‘唐文章无虑三变’的一句。”蕙芳便看着春航道:“这么想来,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变’了!”春航笑道:“论诗哪可以如此认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罗帏寂寞真珠房,麝脐龙髓怜余香。

锦鳞三十六难寄,碧箫吹断云天长。

蕙芳点头叹道:“人生世上,离欢悲合是一定有的。”又念下去道:

绿绣笙囊挂东壁,无花无言春寂寂。

怨女思弹桑妇筝,宫人愁倚杨妃笛。

蕙芳道:“好巧对!这‘桑妇筝’、‘杨妃笛’,实在借对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罗敷陌上桑’了。这‘杨妃笛’,我记得张祜诗‘小窗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又曾看过《贵妃外传》,明皇与兄弟同处,妃子窃宁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这个典故么?”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宫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异记》上‘帝至蜀,月夜登楼,故贵妃侍者红桃,歌妃所制《凉州曲》,上御贵妃玉笛倚之,吹罢相视掩泣’的事。”蕙芳点头,又念道:

海棠醉堕蝴蝶飞,柳绵无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尘惹君身衣。

蕙芳便觉凄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缠绵悱恻,好个有情人!底下便是结语了!”念道:

翠毛么凤拖红尾,

蕙芳道:“此句劈空而来,笔势奇崛,又推开了。凤有红尾的么?”春航道:“温飞卿 [温飞卿——即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唐诗人、词人。] 诗,有‘秦王女骑红尾凤’。”蕙芳又念道:

跨凤随郎三万里。

一日香心思百回,

闲时又逐炉烟起。

方才念完,只见高品进来道:“好诗!有如此娇音,方配念这香艳的佳章。但诗中有一句,要改三个字更觉贴切。”蕙芳走上一步见了,道:“昨夜要来请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这么说你们已是睡过一夜的了?”蕙芳啐了一口道:“我们昨夜直谈到此刻。”高品道:“脸上气色不像。”春航道:“你说哪一句诗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对句。”蕙芳便又看看下句念道:“‘路旁尘惹君身衣’,没有什么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作‘车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开口,就没有一句好话。”高品又将春航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会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风垢,变山风蛊,互水天需。’其爻辞 [爻(yáo)辞——说明《周易》六十四卦中各爻要义的文辞。] 难解得很。”即念道:“‘田获一兔,往遇雨,需于泥。见金夫,遇主于庙, ? 有衣 袽 [(rú)——旧丝绵。] 贞吉’。详不出来。”蕙芳却呆呆的听着。春航笑道:“你自会卜,倒不会详?”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问高品时,见窗外脚步响,有个人影来影去。春航问是谁,听得咳嗽一声应道:“是我,寻高老爷,有句话说。”高品听口声便道:“萚兮,萚兮!”出来一望,果然是庙里的唐和尚,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钻将进来,与春航见了。看见了蕙芳,便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原来菩萨降临,小僧有失迎接,罪过、罪过!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云瑞雨,今早佛殿上观世音旁边,一尊龙女香菩萨不见了,原来在这里!”蕙芳也认得这个唐和尚,听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时,也曾眠香访翠,唐和尚为其拉过皮条,所以也常到里边来走走,后来厌他恶俗,不大与他往来了。高品是与他常顽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顶上摩一摩,对着蕙芳说道:“媚香,我出副对子给你对对。”即说道:

若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夺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爷你、你、你……”又不说了,嘻着嘴笑。蕙芳道:“我倒对了。”即念道:

如瓢浮水面,顶圆而光。

春航、高品都笑说道:“对得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谢,多谢!小僧有幸,得逢菩萨赞扬,倒没有说我的像鸡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里讲了几句话,便自去了。高品复又进来。

三人同吃了饭,蕙芳要听春航弹琴,便把琴取下,解了琴囊,放在桌上道:“弹罢,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了媚香,已经香得簇脑门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过,自己坐在琴桌边,细细看着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弹棉匠弹棉花一样,有什么好听!”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对牛弹琴!”恰好遇着高品属牛,高品一笑道:“请你就把这‘对牛弹琴’对出来。”蕙芳也不去想他,随口说道:“没有对。”高品道:“见兔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们那个李玉林倒属兔,今年十六岁。你去叫了玉兔儿来罢。”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兴,即打发人叫玉林去了,又吩咐备了几样菜。

春航和了一会琴,一、三两弦低些,收不紧,只得和了个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一徽,再将二、四、五、六、七诸弦,仍用五音调法调好。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弹了几个《陈抟得道仙翁》,又点了些泛音,弹起《结客少年场》这套琴来。从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勾四挑五,琮琮琤琤,弹了二十二声,仍到九徽上泛止。弹的曲文是:

有四硗角,有马啮啼。硗角之田菀其特,啮啼之马隔花嘶。

四句后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以下便是实音。见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两揉,以下连弹了五声,作一个掐起又三声。中、食两指撮动四、六两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着,又弹了五声。撮动七、五两弦,又弹五声。撮动五、三两弦,共听得有三十四声。曲文是:

隔花骄马善识人,肮脏少年意气真。软细飞云履,光明一字巾。绨袍季子剑,风雨冯异薪。

是第一段,却是抑扬顿挫,余韵悠然。便接弹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头吟揉绰注,便多了来往牵带,指法入细,有激昂慷慨之态出来。弹到第十声一撮,十五声又一撮,到二十三声,却听得叮 噹 的两声,作了一个背锁,甚是好听。以下又弹了六声。这段曲文是:

大哥轻死生,浩气贯虹日;二哥轻钱财,恐鬼笑什一;小弟轻权势,王侯不屈膝。

略顿一顿,再弹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觉声音洪大,商中有宫。又弹了几声,忽听得哑、哑、哑的三声,在七、六、五、三弦上,弹出一个索铃来,是最好听的。以后又听到第十三声后,忽七弦上唧铃铃的四、五声,作一个短锁。又将五、七两弦,四、六两弦撮了四声,又慢慢的弹了九声住了。曲文是:

千秋今事业,意气在少年。二十岁以下,当头大哥前。三八多一龄,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

春航要站起来,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听,快弹下去。”春航道:“弹完了。”蕙芳道:“怎么这么快?”春航道:“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弹长的。”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总得贴张‘千娇百媚膏’才好!”春航道:“胡说!”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宽恕小生这一次罢。”惹得蕙芳倒笑了。

蕙芳要春航弹《胡笳十八拍》,又要弹《洞天春晓》,说道:“这两套我听箫静宜弹得最好,他并有琴箫合谱。他曾教过我吹箫。”春航道:“《洞天春晓》这套琴却好,但太长。《胡笳十八拍》没有什么意思,于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弹一套《水仙操》罢。”又停了一会,再和好了弦,清清泠泠的弹起来。

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细,吟揉绰注,正是一分错乱不得。到第四、五段,恍如见湘灵 [湘灵——湘水之神。] 鼓瑟,冯夷 [冯夷——水神名。] 击鼓。第六、七段,恍如湘娥 [湘娥——指舜妃娥皇、女英。] 啼竹,列子 [列子——春秋时代的道家学者。] 御风,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拔剑斫地,搔首向天,清风瑟瑟,从窗隙中来。蕙芳与高品都正襟危坐,静气敛容的听着。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几分。春航道:“奇了,宫商为何忽乱起来?”高品、蕙芳却听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问高品:“庙里有弹琴的人么?”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会拉,琴是没有人会弹的。”春航道:“必有会弹琴的人在外听着,所以琴声变了!”

春航说完,忽听院子内狂笑起来,倒把高品等吓了一跳。高品急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着王兰保,右手携了李玉林,面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又见玉林手内拈一支杏花,后又跟着三四个人。高品见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里。高品问道:“你从何处来?”南湘道:“你叫相公瞒着我,倒问我从何处来。我今日同了静芳到怡园,他们都在家,留我吃了饭,珮仙也在座,还有瑶卿、庾香两个。吃完了饭,佩仙家内有人来叫他,度香问起来,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辞了度香同来。”即指玉林手内的花道:“今日就在那里赏杏花。”又问高品道:“你又几时会弹琴?你要学琴,须我教你。方才这《水仙操》,倒也弹得好。”高品道:“我何尝会弹,弹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听见仲清讲过田湘帆的才学,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来会我史竹君?”高品道:“我为介绍。”

说到此,蕙芳已出来见了,即便拉了南湘进去。南湘道:“咦,你也在这里?不料今日高卓然的斋堂,倒成了石季伦的金谷!”那边春航亦迎出来,彼此相见,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话。玉林、兰保也与春航见了,与蕙芳坐在一处。南湘对着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装呆,快拿出来罢。”高品道:“酒是有,只没有仙桃益寿丸。”南湘道:“我纵醉了,也不至楼上滚下楼来。”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厨子把酒肴摆了上来,大家圆桌上坐了。南湘与春航又谈了些琴谱文艺,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当今,史竹君是梨园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戏班的李药师!”南湘道:“你又胡言乱语了。”春航道:“怎么说?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选》,这些小旦便为公门桃李,兔丝马勃,尽是药笼中物,这不是狄梁公么?湘帆弄到精光,昨夜有个夤夜 [夤(yín)夜——深夜。] 私奔的红拂来,这不是李药师么?”大家都笑,唯蕙芳红了脸道:“前日既然楼上跌下来,倒不变成了鳖,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楼上跌下来,总还平常。只怕在戏园门口跌在车辙里,被骡子踏杀了,那倒可怕!”南湘问起来,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说了,羞得春航无地可容。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韵人!绝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从来未有之事。古闻孙寿 [孙寿——东汉梁冀的妻子,貌美且善于化妆。] 堕妆,梁冀 [梁冀——东汉皇室外戚,淫侈凶暴,有“跋扈将军”之称。] 下马;今见苏郎唱戏,田子跟车。一副好对,持赠媚香罢。”蕙芳睃着南湘道:“你何苦也学着那嚼舌头的人,挖苦我!”高品道:“这话是恨我已深。其实我与你无仇无怨,何必这样恶狠狠的?”蕙芳道:“你再说,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尽管卸,我却不怕。”蕙芳便念道:

请筵享官,赏戴貂翎,会馆副总裁。戏园行走,书画厂校对,兼管南城街道厅,各梨园乐部,稽查各处新闻事务。到一处祭酒,汗淋学士,总管外务府大臣。曲部尚书,世袭一等史国公,加一急,继乐一次高。

听得众人大笑。这官衔是刘文泽编成的,席中唯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创闻。高品道:“还有一个官衔,你没有说。”蕙芳道:“好像没有了。”高品道:“还有‘监造兔园册子’呢?”南湘又笑,蕙芳不曾理会,即与兰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几杯酒。

春航前次已见过玉林,看他风致嫣然,虽逊蕙芳一筹,然比起从前赏识的一班相公,却高得多。见他桃腮粉腻,莲脸香生,另有一种体态丰姿。见他对高品更觉绸缪 [绸缪(chóu móu)——缠绵。] ,倒像各分出了疆界来。又看那王兰保,却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贴翠,含娇处亦复念嗔;凤眼斜睃,似有情亦似有怒;径行自遂,倜傥不羁;年纪十七岁,是个武旦,学得一手好拳脚。南湘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从前初识兰保时,也曾大闹过几场,以后倒又相好起来。兰保也知南湘的性情脾气,倒与他十分贴切。每到南湘醉后发狂,经兰保当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饮酒,南湘哪里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闹起来。偏是春航输得多了,以后便不肯饮,南湘命兰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兰保即拿着酒来,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饮酒,便凑着兰保的手饮了。兰保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这叫作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垒块 [垒块——比喻胸中郁积的不平之气。] 。”兰保道:“既然如此,倒请多干几杯。”便斟了几满杯酒,要蕙芳饮。蕙芳道:“我不爱饮了,适可而止。”兰保道:“那由不得你。你不闻‘失意睚眦 [睚眦(yá zì)——瞪眼睛,怒目而视,引申为小怨小忿。] 间,白刃相交加’么?”南湘、春航看着他们,高品对着王兰保作嘴作脸,要他罚蕙芳的酒。李玉林则斜 軃 香肩,嫣然而笑。兰保也笑道:“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赔着笑道:“兰哥,饶了我罢!”玉林也再三替他讨情,兰保终是不肯,犹罚了蕙芳一杯,方才开交。

大家又饮过了一会,忽见蕙芳家内有人来叫蕙芳。蕙芳出去问道:“什么事?那两个醉汉怎样了?”来人答道:“那两个闹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来了一个面生人,说是广东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爷,慕你的名,在家候着。”蕙芳道:“什么样儿?不要又是潘其观一类人。”来人道:“看他光景很阔,带着四个跟班。三十来岁年纪。”蕙芳道:“回他去罢,说今日不回去呢!”来人去了。蕙芳进来,春航问起何事,蕙芳道:“家内有人寻我,我回他去了。”高品道:“是谁?”蕙芳道:“不认得,来人说什么奚十一,是广东人。”高品道:“好累赘姓!兜头一撇,握颈三拳,中间便丝丝的搅不清,还要假充个大老官。东方之夷有九种,不知他是哪一种!”蕙芳道:“你倒好在庙门口摆个测字摊子。”说得大家笑了。

高品道:“今日清饮无趣,何不拿奚十一来做个令?”南湘道:“奚十一怎么好做令?”高品道:“我们三个人从‘四书’上搜那个‘奚’字。要从第一个,说到第十一个,说差了,照字数罚酒。他们三个人,替我们分消。”春航道:“‘四书’上未必有这许多‘奚’字。”南湘道:“就有也不能凑数。”高品道:“不过罚几杯酒就是了,何妨试他一试。我先说。”即说道:

奚。

春航道:“哪一句书的奚字。要说明白。”高品道:“‘奚取于三家’的奚。”南湘便道:

子奚,女奚。

高品道:“多说了一句,罚两杯!”南湘道:“不兴说两句么?”

高品道:“不兴!”南湘就领了。春航接着说:

此物奚……

高品赞道:“说得好。”便道:

夫如是奚……

又道:

天子穆穆,奚……

南湘道:“罚人罚到自己了。谁叫你说两句?况这个奚,就是你说的第一个奚字。要倍罚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么要罚?”南湘道:“你说不兴说两句的,如何乱起令来?”高品被他们逼住了,只得罚了五杯,慢慢的饮了。

轮到了南湘,南湘便顿住了口,一时倒想不出来。高品道:“罚了五杯,我代你说。”南湘又想了一会,没有,只得饮了三杯,兰保代了两杯。高品说道:

是亦为政,奚……

南湘道:“怎么我就想不着?”春航也想了一会道:

虞不用百里奚。

南湘拍着桌子道:“罚得冤!”

有庳之人奚……

春航、高品都赞好。应轮到高品说第七个,春航便抢说道:

则子事我者也,奚……

南湘便指着高品道:

如此则与禽兽奚……

大家都笑起来。高品道:“都要罚!第七个奚字轮到我说,为什么要你们抢说?”李玉林便斟起罚酒来。南湘、春航只图说得爽快,倒也意不在罚。南湘饮了五杯,兰保代了两杯;春航饮了三杯,蕙芳代了四杯。高品催南湘说第八个奚字。南湘道:“第七个你还没有说,要罚的。”便叫兰保斟酒。高品道:“岂有此理!你们都抢说了,叫我说出什么来?还要罚我,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说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

以粟易之,曰许子奚……

春航道:“第九个倒少。”便想了一想道:

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与礼之重者而比之奚。

蕙芳便顿足道:“你何必要说两句?”高品道:“好啊!罚九杯!”蕙芳道:“这不能。”高品哪里肯依,先罚蕙芳五杯,再罚了春航四杯。南湘忽然想着了两句,忍不住不说,也顾不得罚酒,便一气说道:

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

兰保便跳起来道:“祖宗,你就爱饮也不犯拖累人!轮不到你说,要你说这两句做什么?”南湘也有些懊悔。高品道:“没得说,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断乎不能。那真要服仙桃益寿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讨情。罚了九杯。南湘赌气一人独自饮了。高品道:“我这第七个“奚”字,亦想着了。”便道:

故诚信而喜之,奚……

又接口道:

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

春航掐指一数道:“这可该罚了,要说第十个,你说了第十一个。”高品道:“我说错了。”

此唯救死而恐不赡,奚……

南湘数一数,又是九个。蕙芳便立起来,执定要罚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兰保也帮着蕙芳要罚,不肯减数。经高品苦求,只罚了十一杯,玉林代了三杯,高品一连饮了八杯。南湘想了一会,手在桌上画了十画,道:

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

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会道: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

高品道:“报应得快,罚十杯!你应该说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错了。蕙芳便挡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味的傻罚。”高品道:“酒令严如军令,自然要执一的。”蕙芳道:“记着明日饮罢。”高品道:“你们的开发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个对折,喝五杯罢。”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强饮了两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会道: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

说完大家相视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了饭,各人要散。蕙芳的车已等了多时,随即辞了众人,先回去了。王兰保是同了南湘出来,李玉林的车尚未来接,都搭了南湘的车回家。南湘先送了兰保回去,又送李玉林到门口,玉林留他进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见罢。”便一径回家。经王恂门口走过,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进去一问王少爷可睡了没有。跟班的走到门房说知,管门的到书房探看,王恂、颜仲清尚未安睡。门上回过,王恂等便叫请进,史南湘进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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