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四十一回 惜芳春蝴蝶皆成梦 按艳拍鸳鸯不羡仙

话说华公子自琴言告假之后,假期已满,不见回来,心上有些思念他。一日在园中“归鸿小渚”倚栏垂钓,珊枝与金、玉二龄,还有一个小丫环香儿在旁伺候。金龄找了一个大磁瓯,走下池边贮了水。华公子钓了一会,得了三寸长的一个小鱼,已觉满心欢喜。见那池水清冷,每于潆流回互处,把些铜皮嵌在石脚,那流水过来便有琤琮 [琤琮(chēng cóng)——同琮琤,形容泉流声。] 之声,如琴筑一般。又见水面上飞了无数的花瓣,一个红鲤鱼游来游去吃那飞花,见了钓丝上的饵来吞了。华公子急把钓竿一拽,丝纶已断,那鱼却连钩吞下半截,断丝尚浮在水面。

公子看了一时高兴,便叫金龄、玉龄去将小船撑过来。那二龄听不得一声,走下台基,便飞跑的去了。过了桥,到了潭水房山对岸,金龄走忙了,不防脚下碰着个老树根,栽了一跤,跌得膝盖甚疼,蹲在地下站不起来。玉龄将他扶起,揉了几揉,同下了船,解了缆。这小船也三丈余长,油漆光亮,两边栏杆,船头有个亭子,中舱摆个小花梨圆桌,船篷上是绿油布顶,垂下白绫飞沿。金龄、玉龄在两头荡桨,荡了过来。

华公子见此春光明媚,桃李齐芳,即叫小丫环去请夫人出来逛园。约有两刻工夫,听得环佩琤琤,华夫人带了明珠、花珠、荷珠、赠珠四个女婢过来,华公子笑面相迎。华夫人道:“这两日天气甚好,我本来也想逛逛。方才香儿说你在这里钓鱼,我从西书房夹道中走来,倒也不远。我又叫老婆子收拾些食品过来。”华公子道:“我本有此意,你倒预先办妥了。”二人凭栏观玩了一会,华公子道:“我们何不下船逛逛池子?”

四珠即扶了夫人,慢慢的走下台阶。明珠、赠珠先上了船头,挽住华夫人上了船,公子也上来,同夫人坐在中舱,明珠、赠珠即走到后梢,花珠、荷珠在头。花珠把桨一撬,明珠把桨一推,两头不能应手,把个小船滴溜溜的在水中旋起来。花珠手又一脱,把水划得直溅,溅得自己一脸,荷珠笑个不住。华公子道:“怎么样?你们也荡过桨的,今日又不会荡起来?”花珠笑道:“明珠不会荡,我往前他倒往后。”明珠道:“不说你不会,倒说我不会。荷珠,你荡罢,再用着他,这个船就要翻了。”荷珠替了花珠,果然好了。

清风徐来,涟漪深碧。慢慢的穿过小桥,公子与夫人看那桥边及山石上缠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到水面,底下的水,一派清冷戛玉之声,觉得心旷神怡。过了小桥,苏堤上便是些杨柳桃花,红绿相间,春风和煦,众鸟齐鸣。过了几处亭台,又绕过了潭水房山,到了留仙院。见修竹里一个院落,开了无数碧桃。华公子道:“此处最佳,就到留仙院去罢。”荷珠将船系好,搭了跳板。华公子上了岸,四珠扶了夫人,从桃花林下倚倚斜斜的一条路进去。也有几堆灵石,过了个小石梁,接着一个石门,进了石门是个亭子,名为惜芳亭,过去就是留仙院的游廊。到了留仙院,共有三进,回廊曲榭,叠阁崇台,甚为华丽,红白碧桃已开了好些。公子对夫人道:“赏花不可无酒。方才说老婆子预备,不知可曾停妥?”华夫人命花珠去看来。花珠拉明珠同他弄船过去,明珠道:“你又来混缠,不过爱玩罢了,哪里真不认得路径。你从这后头走过古藤书屋,再过了倚香亭,就通方才来的路,要坐什么船!”

花珠原是爱玩,并非不认得路径,只得独自出去。将到藤花书屋前,只见林珊枝正走来,口中嚷道:“花姑娘来了,想必在留仙院了。”花珠待要问时,只见藤花架边走出一群人来,是六珠并两个老婆子,还有几个小丫环。爱珠对花珠道:“在什么地方,你也不给个信,叫我们满园的瞎找。”花珠道:“我们是乘船过去的,还到不多时。有人在岸上,也应瞧得见。此刻原是来找你们的。”那两个老婆子抬了食箱,六珠也拿了零碎物件,还有二龄及珊枝帮忙,送到留仙院后,一一布置了。群珠上前送了茶,一边桌上摆了果盒,一边摆了食盒,茶铛酒器都已预备。群珠分作两行侍立。只见那些蝴蝶一群一群的飞来飞去,又有些睡在花里不动,被十珠婢捉了好些,在小丫头头上拔了一根头发,拴了两个大蝴蝶,双双的飞舞。

华公子看得高兴,对夫人道:“如此春光,不可不赏。这些蝴蝶儿倒比我们还玩得热闹。这园中最多的要算桃花,我们也该祭他一祭。何不取那百花露酿的竹叶春酒来浇灌他一番?”华夫人道:“我知道你爱这酒,已叫他们带了些来,但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果品。既是祭花,这些食物都用不着,你想将什么祭好呢?”公子笑道:“这倒被你问住了。年年祭花,也不过是些蔬果之类。这番是我们虔诚特祭,须得与花相称才好。”想了一想,叫爱珠去问珊枝找管屋子的书童,要了钥匙来。不一会,爱珠取了进来,公子叫他开了两个博古橱,携着夫人细细看那橱中,尽是古铜旧玉等物。又将抽屉一开,见有一个紫檀木匣,开了盖子,看是个手卷,签上写着“花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画”。华夫人笑道:“这个就很好。”公子扯开看时,是个绢本工笔,画得秀艳绝伦。后有赵集贤书的小楷,就写的花蕊夫人《宫词》,真是双绝。公子道:“可惜就这一样,再找些什么配上呢?”华夫人道:“马四娘的兰花可以不可以?”公子摇头道:“配不上。还是李香君那个《桃花扇》的册页罢,再将你绣的《玉台新咏序》来配上更好。”华夫人笑道:“怎么配上这个?如何称得过那两样?”公子道:“这是各人的好处,况且你那刺绣的工夫也算绝顶了。”华夫人就命宝珠、爱珠取这两样来。

二珠去了,也有好一会才来。又找了个汉玉觞,贮了一觞酒,将桌子抬到廊前,摆了这三样宝贝,再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华夫人道:“怎样?要拜不要拜呢?”华公子道:“不用拜罢。我们去拣顶好的花,将这酒去浇在他根上罢。”二人就走到林下,公子拣了一棵红碧桃,夫人拣了一棵白碧桃,公子先浇了半杯,夫人也浇了,二人笑盈盈的在花下赏玩。华夫人叫老婆子再去取一大瓶酒来,不要耽搁。公子道:“要这许多酒做什么?”夫人笑道:“我看这些丫头们见我们浇了花,觉得好馋似的,所以我要些酒来,也叫他们玩玩。”公子笑道:“这叫作与人同乐!但是他们祭花是要拜的,不好同我们一样。”十珠都微微笑起来。掌珠对荷珠低低说道:“要拜,我们十个一同拜,不要分先后,省得先拜的叫后拜的笑。”爱珠道:“我们一对一对的拜不好吗?”花珠凑着爱珠的耳说道:“又不是夫妻拜堂,怎么你要一对对的拜呢?”爱珠打他一下。已见老婆子颤巍巍的拎了一大瓶酒来,放在廊下。十珠等各拿了小酒杯斟了酒,分头去觅那开得鲜艳的,你一杯我一杯的乱浇,走来穿去,也像一群穿花蝴蝶一样,果然齐齐的拜了四拜。公子、夫人看了好不快乐。

华公子叫取两个锦褥来,就铺在花下,与夫人对面坐了。摆了攒盒 [攒(cuán)盒——杂盛果肴糕点的盒子。] ,把那“百花春”对饮了几杯。华夫人道:“何不叫他们吹唱一回,以尽雅兴?”公子道:“很好,你就分派他们唱起来。”夫人将十珠分了五对,吩咐道:“你们各拣一支,总要有句桃花在里头的。我派定了对,不是此唱彼吹,就是彼吹此唱。若唱错了吹错了,要跪在花下罚酒一大杯。”爱珠笑道:“奶奶这个令未免太苦了!况且我们会唱的也有限,譬如这人会唱这一支,那人又不会吹那一支;那人会吹那一支,这人又不会唱这一支,如何合得来?今奶奶预先派定了这个吹、那个唱,我们十个人竟齐齐的跪在花下,喝了这半大瓶的冷酒就结了!”说得公子、夫人都笑。

夫人道:“既如此,方才题目原难些,曲文中有桃花的句子也少。你们十人接着唱那《桃花扇》上的《访翠》、《眠香》两出罢。”公子听了笑道:“这个最好!这曲文我也记得,两套共十一支,有短的并作一支,便是一人唱一支了。”叫拿些垫子铺在惜芳亭前,与他们坐了好唱。十珠也甚高兴,即拿了弦笛鼓板,我推你,你推我,推了一会推定了,是宝珠先唱。

宝珠唱道: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缑山月〕

望平康 [平康——唐长安街坊名,为歌妓聚居的地方,后用作妓院的代称。] ,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支带露柳娇黄。 〔锦缠道〕

公子道:“这曲文实在好,可以追步《玉堂四梦》,真才子之笔!”夫人道:“以后唯《红雪楼九种》可以匹敌,余皆不及。”

只听明珠接着唱道:

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芙蓉锦帐。 〔朱奴剔银灯〕

公子道:“该打!少唱了‘拨琴阮,笙箫嘹亮’一句。”

掌珠接唱道:

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玎珰,一声声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海南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 〔雁过声〕

掌珠一面唱,一面将帕子打了一个结,往荷珠脸上打来,荷珠“嗤”的一笑。公子喝了一声彩,夫人也嫣然微笑。二人各饮了一杯,听荷珠唱道:

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小桃红〕

《访翠》唱完了,爱珠接唱《眠香》,唱道:

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钱柳,遮断木兰舟。 〔临江仙〕

公子笑道:“这等妙曲,当要白香山的樊素唱来,方称得这妙句!”夫人笑道:“樊素如何能得?就是他们也还将就,比外头那些班中生旦就强多了。”公子点头道:“是。”

见赠珠唱道:

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涤了金瓯,点着喷香兽。这当垆红袖,太温柔,应与相如消受。 〔一枝花〕

花珠一面打鼓板,一面接唱道: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梁州序〕

公子对夫人道:“如此丽句,不可不浮一大白 [大白——酒杯。] !”将大杯斟了,叫宝珠敬夫人一杯。宝珠擎杯,双膝跪下。夫人道:“我量浅,不能饮这大杯,还请自饮罢。”遂把这大杯内酒,倒出一小杯来,叫宝珠送与公子。宝珠又跪到公子面前,公子一口干了。明珠折了两枝红白桃花,拿了汝窑瓶插了,放在公子、夫人面前。

又见珍珠唱道: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重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前腔〕

公子道:“这‘见惯司空也应羞’之句,岂常人道得出来!”夫人道:“与‘今番小杜扬州’句,真是同一妙笔。”

见蕊珠唱起,宝珠合着唱道:

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节节高〕

画珠接唱,明珠合着唱道:

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阮刘,真佳偶。重重锦帐香薰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 〔前腔〕

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尾声〕

唱完,公子与夫人甚是欢喜。十珠齐齐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难为他们,须要赏他们些东西。”华夫人道:“此中要定个等第,才见赏罚分明。”即叫拿笔砚过来。爱珠抢先取了笔砚花笺,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让夫人品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这音律中实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还是你定罢。”夫人微笑,把笔先写了十个字,就是“珠”字上面那个字,对公子道:“据我评来,以宝珠为第一,唱得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十人中是他压卷了;次则爱珠,情韵皆到,为第二;次赠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画珠、次明珠,不知定得不委屈么?”公子道:“定得极是!”夫人又问十珠婢道:“如有委屈,不妨自说。”花珠赔着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华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哪里知道自己唱的毛病?你想要显己之长,压人之短,添出些腔调来。此所谓戏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尽铅华,方见得清真本色。你唱惯了搭白的戏曲,所以一时洗不干净。若不会听的,怕不定你第一。”花珠方才服了,因又问道:“奶奶听珊枝的怎样?”华夫人道:“珊枝也是戏曲,倒是琴言虽然生些,还得‘清’字意。”

公子听说琴言,便对夫人道:“琴言这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我们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总像有些委屈。如今告假一个多月,也不见他进来。其实看他也不像那种下作的,不知为什么,心上总不喜欢,我实想不出来。”华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大抵是个高傲性子,像是不肯居人下的光景。但不知自己落到这个地位,也就无法,所谓‘做此官、行此礼’,若妄自高傲,也真是糊涂人了!”华公子笑而不语。夫人赏那十珠的,记了一等是钗环,二等是香粉。

那跟来的两个老婆子,远远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个老婆子已醺醺的歪靠着山石,坐在地下,将要睡着;那一个侧着耳朵听话,却又听不真。见爱珠走来,问道:“姑娘,奶奶与你们讲些什么?又见他写单子。”爱珠笑道:“要赏给我们东西。”那老婆子道:“你们姑娘实在福分大,常常得赏赐。我们一天劳到黑,也没有格外得过一点好东西。姑娘,如今赏下来,你不要的给我,不要给那些小丫头糟蹋了。”爱珠一笑走开。那个小丫头叫香儿的笑道:“他们还没有到手,你倒想他转赏了你!我明日买个沙吊子送你,好装烧酒,省得你那个没有把子,要倒拿着嘴使。你要想别的东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香儿取笑了,又不敢骂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个老婆子低低叹口气道:“咳,从来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还同他们一般见识呢!”

这边华公子忽然念起那《牡丹亭》上的两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华夫人笑道:“《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可称旖旎风光,香温玉软。但我读曲时,想那柳梦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丽娘。”公子道:“我也这么想,觉柳梦梅有些粗气,自然不及丽娘。至于那《元人百种曲》,只可唱戏,断不可读。若论文采词华,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偏有那些人赞不绝口,不过听听音节罢了,这个曲文何能赞得一句好的出来?”

华夫人道:“我想从前未唱时,或者倒好些,都是唱的人要他合这工尺,所以处处点金成铁。不是我说,那些曲本不过算个工尺的字谱,文理之顺逆,气韵之雅俗,也全不讲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又没人会唱。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是世间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论!我想对此名花,又听妙曲,意欲填首小词,也叫他们唱唱。虽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兴,你道何如?”华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们的新词,不省事么?”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还是你先来,我算和韵罢。”公子应了,喝了几杯酒,想了一会,写出一首《梁州序》来,递与夫人。夫人念道:

明霞成绮,冰绡如翦,万种柔情轻倩。良辰美景,乌纱红袖相怜。羞他仙子,闲引游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贱,珠箔银屏即洞天,休负了,金樽浅。

夫人念完,赞不绝口,自己也饮了一小杯,笑道:“这是我遵你的教,‘休负了,金樽浅’。但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来?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上的好文字,细腻风光,识高意稳,我不做罢。”公子笑道:“你不要谦让,你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写出来,好叫他们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赞了几声,也就写了一阕,递与公子念道:

帘栊半漾,楼台全见,绛雪飞琼争艳。清歌小拍,明眸皓齿生妍。华年如水,绿叶成荫,肯把春光贱?石家金谷花开遍,只羡鸳鸯不羡仙,休负了,金樽浅。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几遍,拍案叫绝,又说道:“这两首比起来,我的就减色了。这五十七字,如香云缭绕,花雨缤纷,就是《桃花扇》中也无此丽句!”夫人笑道:“这是你谬赞,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赞赏,倒教我不安。”公子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虽是成句,但用来比原作还好,也不能教崔鸳鸯、郑鹧鸪得名了。”即叫宝珠、爱珠过来,念熟了好唱。

二珠念了几遍,熟了,唱了两句,错起板来。夫人道:“还不熟,你将工尺注在旁边,倒是看着唱罢。”宝珠、爱珠将工尺写了出来,果然一字字唱去,却很对腔,听得夫人、公子快乐非常。公子笑道:“这两支曲子,倒定了我们的生旦了,你何不唱唱?这里唱,外人断乎听不见的。”夫人笑道:“你见我几时会唱?”公子道:“你真不会唱,何以其中的深微奥妙都知道?且人偶然唱错了一板,你总听得出来的。”夫人笑道:“三天两天的听,难道还听不熟么?”公子道:“其实我也很熟,往往的不留心,错了竟听不出来,大约总是粗心之过。”夫人道:“你何不唱唱?”公子道:“我一人唱也无趣。”夫人道:“叫宝珠和你唱,况‘休负了,金樽浅’这句是要合唱的。”公子道:“不唱罢,明日我们多填几阕,成了一套《赏花》,叫他们扮作你我,串他一出,叫作《祭花》何如?”夫人道:“这倒没趣味,串出来也像那《赏荷》一样。不过那十珠丫头,倒好扮些净丑出来取笑,然而也觉俗了。”公子笑道:“若要扮丑角的,只有花珠可以扮得。”花珠听了,红起脸来,扭转头对着爱珠道:“还有爱珠也可扮得。”爱珠尚未开言,公子道:“爱珠是贴旦,画珠是老旦,宝珠是正旦,蕊珠是小旦,其余扮生、净、外、末,比‘八龄’又强了。”夫人道:“这倒可以,只怕他们害羞做不出来。”

夫人一面说,一面看那桃花映着夕阳,红的更如霞如锦,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看看天色也将晚了,便对公子道:“今日也可算尽兴,我有些乏了,进去罢。”便站起来,公子也起身。华夫人带了十珠等,将花蕊夫人的像与《桃花扇》,并他绣的《玉台新咏序》,都带进去。公子也同了夫人缓缓而行,到古藤书屋,又进去略坐了一坐。到了倚香亭,山石路径,险仄难行,群珠扶好了夫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前面是一条青石荔枝街,平正得很的。又过三四处楼台,便进内室。

园里这两个老婆子收拾东西,虽有两个小丫头帮着他,一次也还拿不完。来时有六珠帮他拿些。如今只得央求珊枝、金龄、玉龄帮他拿了几样。两个老婆子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一刻工夫才到里面。

这边华公子直送夫人到房内坐了,又将方才填的词看了一会,同吃了晚饭,忽又高兴,到了洗红轩。因想起琴言如何还不进来,像已过了假期了,即叫小丫头去唤珊枝进来。小丫头去了一会,同了珊枝上前。公子问道:“琴言是哪天告假的?”珊枝道:“正月二十四日。”公子道:“正月二十四日,今日已是三月初二了。他告一个月假,怎么过了七八天还不回来?”珊枝不言语,停了一停,又说道:“想必有事,自然要完了事才进来。”公子道:“我想他也没有什么事,明日叫人出城找他,问他几时进来?”珊枝答应了。公子又问了些别的话,也就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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