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华公子自琴言告假之后,假期已满,不见回来,心上有些思念他。一日在园中“归鸿小渚”倚栏垂钓,珊枝与金、玉二龄,还有一个小丫环香儿在旁伺候。金龄找了一个大磁瓯,走下池边贮了水。华公子钓了一会,得了三寸长的一个小鱼,已觉满心欢喜。见那池水清冷,每于潆流回互处,把些铜皮嵌在石脚,那流水过来便有琤琮 [琤琮(chēng cóng)——同琮琤,形容泉流声。] 之声,如琴筑一般。又见水面上飞了无数的花瓣,一个红鲤鱼游来游去吃那飞花,见了钓丝上的饵来吞了。华公子急把钓竿一拽,丝纶已断,那鱼却连钩吞下半截,断丝尚浮在水面。
公子看了一时高兴,便叫金龄、玉龄去将小船撑过来。那二龄听不得一声,走下台基,便飞跑的去了。过了桥,到了潭水房山对岸,金龄走忙了,不防脚下碰着个老树根,栽了一跤,跌得膝盖甚疼,蹲在地下站不起来。玉龄将他扶起,揉了几揉,同下了船,解了缆。这小船也三丈余长,油漆光亮,两边栏杆,船头有个亭子,中舱摆个小花梨圆桌,船篷上是绿油布顶,垂下白绫飞沿。金龄、玉龄在两头荡桨,荡了过来。
华公子见此春光明媚,桃李齐芳,即叫小丫环去请夫人出来逛园。约有两刻工夫,听得环佩琤琤,华夫人带了明珠、花珠、荷珠、赠珠四个女婢过来,华公子笑面相迎。华夫人道:“这两日天气甚好,我本来也想逛逛。方才香儿说你在这里钓鱼,我从西书房夹道中走来,倒也不远。我又叫老婆子收拾些食品过来。”华公子道:“我本有此意,你倒预先办妥了。”二人凭栏观玩了一会,华公子道:“我们何不下船逛逛池子?”
四珠即扶了夫人,慢慢的走下台阶。明珠、赠珠先上了船头,挽住华夫人上了船,公子也上来,同夫人坐在中舱,明珠、赠珠即走到后梢,花珠、荷珠在头。花珠把桨一撬,明珠把桨一推,两头不能应手,把个小船滴溜溜的在水中旋起来。花珠手又一脱,把水划得直溅,溅得自己一脸,荷珠笑个不住。华公子道:“怎么样?你们也荡过桨的,今日又不会荡起来?”花珠笑道:“明珠不会荡,我往前他倒往后。”明珠道:“不说你不会,倒说我不会。荷珠,你荡罢,再用着他,这个船就要翻了。”荷珠替了花珠,果然好了。
清风徐来,涟漪深碧。慢慢的穿过小桥,公子与夫人看那桥边及山石上缠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到水面,底下的水,一派清冷戛玉之声,觉得心旷神怡。过了小桥,苏堤上便是些杨柳桃花,红绿相间,春风和煦,众鸟齐鸣。过了几处亭台,又绕过了潭水房山,到了留仙院。见修竹里一个院落,开了无数碧桃。华公子道:“此处最佳,就到留仙院去罢。”荷珠将船系好,搭了跳板。华公子上了岸,四珠扶了夫人,从桃花林下倚倚斜斜的一条路进去。也有几堆灵石,过了个小石梁,接着一个石门,进了石门是个亭子,名为惜芳亭,过去就是留仙院的游廊。到了留仙院,共有三进,回廊曲榭,叠阁崇台,甚为华丽,红白碧桃已开了好些。公子对夫人道:“赏花不可无酒。方才说老婆子预备,不知可曾停妥?”华夫人命花珠去看来。花珠拉明珠同他弄船过去,明珠道:“你又来混缠,不过爱玩罢了,哪里真不认得路径。你从这后头走过古藤书屋,再过了倚香亭,就通方才来的路,要坐什么船!”
花珠原是爱玩,并非不认得路径,只得独自出去。将到藤花书屋前,只见林珊枝正走来,口中嚷道:“花姑娘来了,想必在留仙院了。”花珠待要问时,只见藤花架边走出一群人来,是六珠并两个老婆子,还有几个小丫环。爱珠对花珠道:“在什么地方,你也不给个信,叫我们满园的瞎找。”花珠道:“我们是乘船过去的,还到不多时。有人在岸上,也应瞧得见。此刻原是来找你们的。”那两个老婆子抬了食箱,六珠也拿了零碎物件,还有二龄及珊枝帮忙,送到留仙院后,一一布置了。群珠上前送了茶,一边桌上摆了果盒,一边摆了食盒,茶铛酒器都已预备。群珠分作两行侍立。只见那些蝴蝶一群一群的飞来飞去,又有些睡在花里不动,被十珠婢捉了好些,在小丫头头上拔了一根头发,拴了两个大蝴蝶,双双的飞舞。
华公子看得高兴,对夫人道:“如此春光,不可不赏。这些蝴蝶儿倒比我们还玩得热闹。这园中最多的要算桃花,我们也该祭他一祭。何不取那百花露酿的竹叶春酒来浇灌他一番?”华夫人道:“我知道你爱这酒,已叫他们带了些来,但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果品。既是祭花,这些食物都用不着,你想将什么祭好呢?”公子笑道:“这倒被你问住了。年年祭花,也不过是些蔬果之类。这番是我们虔诚特祭,须得与花相称才好。”想了一想,叫爱珠去问珊枝找管屋子的书童,要了钥匙来。不一会,爱珠取了进来,公子叫他开了两个博古橱,携着夫人细细看那橱中,尽是古铜旧玉等物。又将抽屉一开,见有一个紫檀木匣,开了盖子,看是个手卷,签上写着“花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画”。华夫人笑道:“这个就很好。”公子扯开看时,是个绢本工笔,画得秀艳绝伦。后有赵集贤书的小楷,就写的花蕊夫人《宫词》,真是双绝。公子道:“可惜就这一样,再找些什么配上呢?”华夫人道:“马四娘的兰花可以不可以?”公子摇头道:“配不上。还是李香君那个《桃花扇》的册页罢,再将你绣的《玉台新咏序》来配上更好。”华夫人笑道:“怎么配上这个?如何称得过那两样?”公子道:“这是各人的好处,况且你那刺绣的工夫也算绝顶了。”华夫人就命宝珠、爱珠取这两样来。
二珠去了,也有好一会才来。又找了个汉玉觞,贮了一觞酒,将桌子抬到廊前,摆了这三样宝贝,再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华夫人道:“怎样?要拜不要拜呢?”华公子道:“不用拜罢。我们去拣顶好的花,将这酒去浇在他根上罢。”二人就走到林下,公子拣了一棵红碧桃,夫人拣了一棵白碧桃,公子先浇了半杯,夫人也浇了,二人笑盈盈的在花下赏玩。华夫人叫老婆子再去取一大瓶酒来,不要耽搁。公子道:“要这许多酒做什么?”夫人笑道:“我看这些丫头们见我们浇了花,觉得好馋似的,所以我要些酒来,也叫他们玩玩。”公子笑道:“这叫作与人同乐!但是他们祭花是要拜的,不好同我们一样。”十珠都微微笑起来。掌珠对荷珠低低说道:“要拜,我们十个一同拜,不要分先后,省得先拜的叫后拜的笑。”爱珠道:“我们一对一对的拜不好吗?”花珠凑着爱珠的耳说道:“又不是夫妻拜堂,怎么你要一对对的拜呢?”爱珠打他一下。已见老婆子颤巍巍的拎了一大瓶酒来,放在廊下。十珠等各拿了小酒杯斟了酒,分头去觅那开得鲜艳的,你一杯我一杯的乱浇,走来穿去,也像一群穿花蝴蝶一样,果然齐齐的拜了四拜。公子、夫人看了好不快乐。
华公子叫取两个锦褥来,就铺在花下,与夫人对面坐了。摆了攒盒 [攒(cuán)盒——杂盛果肴糕点的盒子。] ,把那“百花春”对饮了几杯。华夫人道:“何不叫他们吹唱一回,以尽雅兴?”公子道:“很好,你就分派他们唱起来。”夫人将十珠分了五对,吩咐道:“你们各拣一支,总要有句桃花在里头的。我派定了对,不是此唱彼吹,就是彼吹此唱。若唱错了吹错了,要跪在花下罚酒一大杯。”爱珠笑道:“奶奶这个令未免太苦了!况且我们会唱的也有限,譬如这人会唱这一支,那人又不会吹那一支;那人会吹那一支,这人又不会唱这一支,如何合得来?今奶奶预先派定了这个吹、那个唱,我们十个人竟齐齐的跪在花下,喝了这半大瓶的冷酒就结了!”说得公子、夫人都笑。
夫人道:“既如此,方才题目原难些,曲文中有桃花的句子也少。你们十人接着唱那《桃花扇》上的《访翠》、《眠香》两出罢。”公子听了笑道:“这个最好!这曲文我也记得,两套共十一支,有短的并作一支,便是一人唱一支了。”叫拿些垫子铺在惜芳亭前,与他们坐了好唱。十珠也甚高兴,即拿了弦笛鼓板,我推你,你推我,推了一会推定了,是宝珠先唱。
宝珠唱道: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缑山月〕
望平康 [平康——唐长安街坊名,为歌妓聚居的地方,后用作妓院的代称。] ,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支带露柳娇黄。 〔锦缠道〕
公子道:“这曲文实在好,可以追步《玉堂四梦》,真才子之笔!”夫人道:“以后唯《红雪楼九种》可以匹敌,余皆不及。”
只听明珠接着唱道:
结罗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芙蓉锦帐。 〔朱奴剔银灯〕
公子道:“该打!少唱了‘拨琴阮,笙箫嘹亮’一句。”
掌珠接唱道:
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玎珰,一声声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海南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 〔雁过声〕
掌珠一面唱,一面将帕子打了一个结,往荷珠脸上打来,荷珠“嗤”的一笑。公子喝了一声彩,夫人也嫣然微笑。二人各饮了一杯,听荷珠唱道:
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小桃红〕
《访翠》唱完了,爱珠接唱《眠香》,唱道:
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钱柳,遮断木兰舟。 〔临江仙〕
公子笑道:“这等妙曲,当要白香山的樊素唱来,方称得这妙句!”夫人笑道:“樊素如何能得?就是他们也还将就,比外头那些班中生旦就强多了。”公子点头道:“是。”
见赠珠唱道:
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涤了金瓯,点着喷香兽。这当垆红袖,太温柔,应与相如消受。 〔一枝花〕
花珠一面打鼓板,一面接唱道: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梁州序〕
公子对夫人道:“如此丽句,不可不浮一大白 [大白——酒杯。] !”将大杯斟了,叫宝珠敬夫人一杯。宝珠擎杯,双膝跪下。夫人道:“我量浅,不能饮这大杯,还请自饮罢。”遂把这大杯内酒,倒出一小杯来,叫宝珠送与公子。宝珠又跪到公子面前,公子一口干了。明珠折了两枝红白桃花,拿了汝窑瓶插了,放在公子、夫人面前。
又见珍珠唱道: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重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前腔〕
公子道:“这‘见惯司空也应羞’之句,岂常人道得出来!”夫人道:“与‘今番小杜扬州’句,真是同一妙笔。”
见蕊珠唱起,宝珠合着唱道:
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节节高〕
画珠接唱,明珠合着唱道:
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阮刘,真佳偶。重重锦帐香薰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 〔前腔〕
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尾声〕
唱完,公子与夫人甚是欢喜。十珠齐齐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难为他们,须要赏他们些东西。”华夫人道:“此中要定个等第,才见赏罚分明。”即叫拿笔砚过来。爱珠抢先取了笔砚花笺,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让夫人品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这音律中实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还是你定罢。”夫人微笑,把笔先写了十个字,就是“珠”字上面那个字,对公子道:“据我评来,以宝珠为第一,唱得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十人中是他压卷了;次则爱珠,情韵皆到,为第二;次赠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画珠、次明珠,不知定得不委屈么?”公子道:“定得极是!”夫人又问十珠婢道:“如有委屈,不妨自说。”花珠赔着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华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哪里知道自己唱的毛病?你想要显己之长,压人之短,添出些腔调来。此所谓戏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尽铅华,方见得清真本色。你唱惯了搭白的戏曲,所以一时洗不干净。若不会听的,怕不定你第一。”花珠方才服了,因又问道:“奶奶听珊枝的怎样?”华夫人道:“珊枝也是戏曲,倒是琴言虽然生些,还得‘清’字意。”
公子听说琴言,便对夫人道:“琴言这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我们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总像有些委屈。如今告假一个多月,也不见他进来。其实看他也不像那种下作的,不知为什么,心上总不喜欢,我实想不出来。”华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大抵是个高傲性子,像是不肯居人下的光景。但不知自己落到这个地位,也就无法,所谓‘做此官、行此礼’,若妄自高傲,也真是糊涂人了!”华公子笑而不语。夫人赏那十珠的,记了一等是钗环,二等是香粉。
那跟来的两个老婆子,远远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个老婆子已醺醺的歪靠着山石,坐在地下,将要睡着;那一个侧着耳朵听话,却又听不真。见爱珠走来,问道:“姑娘,奶奶与你们讲些什么?又见他写单子。”爱珠笑道:“要赏给我们东西。”那老婆子道:“你们姑娘实在福分大,常常得赏赐。我们一天劳到黑,也没有格外得过一点好东西。姑娘,如今赏下来,你不要的给我,不要给那些小丫头糟蹋了。”爱珠一笑走开。那个小丫头叫香儿的笑道:“他们还没有到手,你倒想他转赏了你!我明日买个沙吊子送你,好装烧酒,省得你那个没有把子,要倒拿着嘴使。你要想别的东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香儿取笑了,又不敢骂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个老婆子低低叹口气道:“咳,从来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还同他们一般见识呢!”
这边华公子忽然念起那《牡丹亭》上的两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华夫人笑道:“《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可称旖旎风光,香温玉软。但我读曲时,想那柳梦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丽娘。”公子道:“我也这么想,觉柳梦梅有些粗气,自然不及丽娘。至于那《元人百种曲》,只可唱戏,断不可读。若论文采词华,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偏有那些人赞不绝口,不过听听音节罢了,这个曲文何能赞得一句好的出来?”
华夫人道:“我想从前未唱时,或者倒好些,都是唱的人要他合这工尺,所以处处点金成铁。不是我说,那些曲本不过算个工尺的字谱,文理之顺逆,气韵之雅俗,也全不讲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又没人会唱。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是世间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论!我想对此名花,又听妙曲,意欲填首小词,也叫他们唱唱。虽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兴,你道何如?”华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们的新词,不省事么?”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还是你先来,我算和韵罢。”公子应了,喝了几杯酒,想了一会,写出一首《梁州序》来,递与夫人。夫人念道:
明霞成绮,冰绡如翦,万种柔情轻倩。良辰美景,乌纱红袖相怜。羞他仙子,闲引游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贱,珠箔银屏即洞天,休负了,金樽浅。
夫人念完,赞不绝口,自己也饮了一小杯,笑道:“这是我遵你的教,‘休负了,金樽浅’。但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来?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上的好文字,细腻风光,识高意稳,我不做罢。”公子笑道:“你不要谦让,你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写出来,好叫他们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赞了几声,也就写了一阕,递与公子念道:
帘栊半漾,楼台全见,绛雪飞琼争艳。清歌小拍,明眸皓齿生妍。华年如水,绿叶成荫,肯把春光贱?石家金谷花开遍,只羡鸳鸯不羡仙,休负了,金樽浅。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几遍,拍案叫绝,又说道:“这两首比起来,我的就减色了。这五十七字,如香云缭绕,花雨缤纷,就是《桃花扇》中也无此丽句!”夫人笑道:“这是你谬赞,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赞赏,倒教我不安。”公子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虽是成句,但用来比原作还好,也不能教崔鸳鸯、郑鹧鸪得名了。”即叫宝珠、爱珠过来,念熟了好唱。
二珠念了几遍,熟了,唱了两句,错起板来。夫人道:“还不熟,你将工尺注在旁边,倒是看着唱罢。”宝珠、爱珠将工尺写了出来,果然一字字唱去,却很对腔,听得夫人、公子快乐非常。公子笑道:“这两支曲子,倒定了我们的生旦了,你何不唱唱?这里唱,外人断乎听不见的。”夫人笑道:“你见我几时会唱?”公子道:“你真不会唱,何以其中的深微奥妙都知道?且人偶然唱错了一板,你总听得出来的。”夫人笑道:“三天两天的听,难道还听不熟么?”公子道:“其实我也很熟,往往的不留心,错了竟听不出来,大约总是粗心之过。”夫人道:“你何不唱唱?”公子道:“我一人唱也无趣。”夫人道:“叫宝珠和你唱,况‘休负了,金樽浅’这句是要合唱的。”公子道:“不唱罢,明日我们多填几阕,成了一套《赏花》,叫他们扮作你我,串他一出,叫作《祭花》何如?”夫人道:“这倒没趣味,串出来也像那《赏荷》一样。不过那十珠丫头,倒好扮些净丑出来取笑,然而也觉俗了。”公子笑道:“若要扮丑角的,只有花珠可以扮得。”花珠听了,红起脸来,扭转头对着爱珠道:“还有爱珠也可扮得。”爱珠尚未开言,公子道:“爱珠是贴旦,画珠是老旦,宝珠是正旦,蕊珠是小旦,其余扮生、净、外、末,比‘八龄’又强了。”夫人道:“这倒可以,只怕他们害羞做不出来。”
夫人一面说,一面看那桃花映着夕阳,红的更如霞如锦,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看看天色也将晚了,便对公子道:“今日也可算尽兴,我有些乏了,进去罢。”便站起来,公子也起身。华夫人带了十珠等,将花蕊夫人的像与《桃花扇》,并他绣的《玉台新咏序》,都带进去。公子也同了夫人缓缓而行,到古藤书屋,又进去略坐了一坐。到了倚香亭,山石路径,险仄难行,群珠扶好了夫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前面是一条青石荔枝街,平正得很的。又过三四处楼台,便进内室。
园里这两个老婆子收拾东西,虽有两个小丫头帮着他,一次也还拿不完。来时有六珠帮他拿些。如今只得央求珊枝、金龄、玉龄帮他拿了几样。两个老婆子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一刻工夫才到里面。
这边华公子直送夫人到房内坐了,又将方才填的词看了一会,同吃了晚饭,忽又高兴,到了洗红轩。因想起琴言如何还不进来,像已过了假期了,即叫小丫头去唤珊枝进来。小丫头去了一会,同了珊枝上前。公子问道:“琴言是哪天告假的?”珊枝道:“正月二十四日。”公子道:“正月二十四日,今日已是三月初二了。他告一个月假,怎么过了七八天还不回来?”珊枝不言语,停了一停,又说道:“想必有事,自然要完了事才进来。”公子道:“我想他也没有什么事,明日叫人出城找他,问他几时进来?”珊枝答应了。公子又问了些别的话,也就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