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悲楚了好几日;又想起那个梦,见琴言十分憔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郁闷不解,终日精神涣散,涕泪沾巾。
一日,梅学士的家书回来,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士子;现今有个进士,保荐博学宏词进京,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说子玉年已十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满回来,要到明年冬天,适或又有调动,更觉迟了。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丰不俭,叫颜夫人办了这件亲事。又与子玉一个谕帖。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今秋有宏词之试,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荐;如果不能自信,也不必好此虚名。颜夫人问子玉道:“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信不过就不用去。你是怎样?”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稳必定可取,但如我这样的也多,就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不是处。”
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将家信与他看了。文辉道:“方才亲家与我的信,也是这些话。我去年就来问过的,我那里是早已预备停妥,不论迟早,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至于考是必要去的,这有什么自信不自信?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费心。剑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颜夫人道:“至于子玉的姻事,妹子实在不在行,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总求表兄事事说明,应该怎样,我们这里就遵着办,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辉道:“这事也没有一定的办法。我们这样局面,太省也省不来,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剑潭倒还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别了颜夫人回去。将子玉、仲清、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各士子投印结 [印结——文状的一种,凡官吏向上级长官所呈的保证文书称结,盖印的结称印结。] 、买卷子,海内文人纷纷拥挤,自致仕先达以及布衣 [布衣——平民。] ,共有七八百人。子云托人保了次贤,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不能赴试,子云甚为太息 [太息——即叹息。]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苏侯又做了总裁。华公子派了搜检官,徐子云派了收卷官,刘文泽派了弥封官,张仲雨派了巡逻官。
初十日一早,入场扃 [扃(jiōng)——关门。] 试,题目是《拟汉诏》、《拟唐疏》、《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治河策》、《问酌六科则例》《增损盐法利弊》、《正本清源论》八题;二试是《大礼赋》、《大乐赋》、《大蒐赋》;三试《拟杜少陵北征诗》、《韩昌黎南山诗》,皆依元韵。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试共有八百人,就贴去了五百;第二场只三百名了;第三场出榜时,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试,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鳌头。共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运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授了编修之职。颜夫人好不喜欢,正是身经三试,压倒群英,比中状元难得多了。子玉见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并不以此自得,反谦谨了许多。拜了保荐老师,刘尚书是熟极的。及谒阅卷老师,苏侯见了子玉,就想起子云之言,真是吉星鸾凤,喜不可言。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喜的是子玉考中,闷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也就喜多闷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到琼华房里来贺喜。蓉华道:“妹夫恭喜,压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还要体面了好些。这是妹妹的福气,我如何比得上来!”佩秋讲道:“二姑爷真是天下第一个才子!我听这些赴考宏词,从前中过鼎甲、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也考不过二姑爷。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状元三年出一个,这宏词科是几十年考一回。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个琼华说得脸红,又不好回答,心上虽是喜欢,但未过门,如何可以公然领谢,只得手拈衣带,低头不语,姑嫂二人见他不好意思,就不说了。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精雅,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蓉华翻看时,是南海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蓉华道:“这浣白夫人诗怎样?”琼华道:“诗也做得好,就是不脱闺门气,无甚体裁。”蓉华道:“你看那些题词呢,要算谁的好?”琼华道:“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就做得好。还有那浣香、浣兰这几首七律,真是绣口锦心,香因慧果,这两人不知是哪里人?”蓉华道:“这两人我七月内都已会过。有他们的诗么?我前日倒没有细看。”琼华翻了出来,蓉华看了道:“果然!这浣香、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浣香嫁与华家,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世间少有的。”琼华道:“就是他们么?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佩秋道:“他们姊妹倒像双生似的,一模一样,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
蓉华道:“我们虽是亲姊妹,其实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像个碧纱笼罩着牡丹花,那花情花韵,隐隐的要透在外面,然却不露出来。我近来已是老干横斜,绝无姿态。你不见我面上颧骨也要显出来了。”佩秋道:“这是你近来瘦了些,终是有个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苏氏姊妹,浣香华妍,像朵白牡丹,浣兰清艳,像是粉芍药;袁绮香像莲花,香能及远,觉有潇洒出尘之致。”蓉华道:“刘大嫂呢?”佩秋道:“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的。”琼华笑道:“刘大嫂小小巧巧,绝像樱桃花。他又会笑,又像含笑花,这个人最有趣的。”又问蓉华道:“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我打算也要题一首。”
蓉华道:“我实在心绪不佳,作出来也是不好,不如藏拙为妙。你是题的什么?你的歌行最好,自然是长古了。”琼华笑道:“我昨日胡乱作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说好,就这么样。我细看实在不好,要重作了,还得姐姐润色润色。”蓉华笑道:“要我润色,那就请着了铁匠,点金成铁了。”佩秋道:“我看学作诗也不容易,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若说唐诗三百首,我就很熟的,就是不会作诗。”蓉华道:“你是不肯作,作了又不肯给人看。前日你的《七夕》诗我就看得很好,为何有这样诗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作什么《七夕》诗?你从何处看来?”蓉华道:“我听哥哥念的,还赞得了不得,这是谁作的呢?”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作的,作得不好就说是我作的了。 ”
琼华笑道:“嫂嫂你说《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哪几首?”佩秋道:“我最爱念的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折戟沉沙铁未销’、‘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水迢迢’、‘落魄江湖载酒行’、‘银烛秋光冷画屏’;李义山之‘君问归期未有期’,温飞卿之‘冰簟银床梦不成’。七律是李义山的《无题》六首,与沈佺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元微之的‘谢公最小偏怜女’。五律喜欢的甚多。七古我只爱《长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长安一片月’与‘妾发初覆额’两首。”蓉华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写得这般沉痛。七古如李太白之《长相思》、《行路难》、《金陵酒肆》、岑参之《走马行》,杜少陵之《古柏行》、《公孙大娘舞剑器》,韩昌黎之《石鼓歌》,李义山之《韩碑》。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有落花至,远随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七律如崔颢之‘岧荛太华俯咸京’,崔曙之‘汉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你倒不得意么?”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我就不能学他。若小巧些的,意远情长,还容易领略些。”
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唐诗》中的精华!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我看去,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作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作,只好作七古。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高适《燕歌行》云:‘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全系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官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将这些议论倒可以作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楼台高伤客心’,‘岁暮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接大荒’,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是此格。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而人未尝无此流离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温飞卿之:
冰簟 [簟(diàn)——竹席。] 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陵《梦太白》,诗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 [瘴疠(zhàng lì)——指亚热带潮湿地区流行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 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如此径住。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意不尽。”蓉华、佩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叩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
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哥倒未必作得出来;若作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没有学过做作,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而且我也记不全。”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
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韵‘呕泄卧数日’,这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道:“还有‘往者散何卒’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不过是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至于‘卒’字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潼关百万帅,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韵本两收。”
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光,痂女发自栉’,还有‘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 [佶(jí)屈聱(áo)牙——佶屈:曲折;聱牙:拗口。(文章)读起来不顺口。] 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考你们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且字又难认。”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常升棠丘望,戢戢见相湊’,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湊’,不是两个‘凑’字?”琼华笑道:“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湊’的‘湊’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辏之‘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 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有这个字?想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因缘窥其湫,凝湛 閟 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
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的。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哪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殷夏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妹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上一红,不言语。
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叫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进房。不然关了房门,叫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博学的呢!”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了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
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作书人说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是两家的相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若像那梦中的光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
明日,也请了袁琦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叫我拿着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去。”便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唯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哪里有既不愿笑,而偏要笑的?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说:“人生有几断肠时?”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省得讲这一番糊涂账。”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下,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叫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消者,唯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回了。‘又过了几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阕已转了三层,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魂梦又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这边唤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
子玉笑道:“解得一点不错。”琼华道:“我且问你,这人与你常相厮守,你却怎样位置他?”子玉道:“不过侍书捧研。”琼华道:“侍书捧研,何用魂梦相唤?”子玉着了一分急,说道:“我说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见肺腑,谁道你也不能知我,何况他人!”琼华笑道:“我讲得这么透彻,怎说还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别人讲些糊涂话也由他,你是不应该讲的。现在相貌还有些……”便住了口。琼华道:“ ? !那你就应该……”住了口,不说下去。子玉看了琼华,琼华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赔笑道:“这事也不用讲他,横竖久后自知,也不须分辩的。我今日见着度香,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并众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呢?”
琼华道:“我不去罢。”子玉道:“为什么不愿去?”琼华道:“一来我也才过来,还没有满月;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道:“他们不请太太,单请你们一辈人。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日子还没有定,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都高兴来,要全到,不准少一个。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若有一个不高兴,再改期,所以预先要问定了。”琼华道:“且看我们姐姐、嫂嫂怎样,他们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问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讲。琼华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问,叫他难为情了。正是:鱼水深情,凤凰良匹;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下卷要详叙琴言在路景况,且俟细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