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五十四回 才子词科登翰苑 佳人绣阁论唐诗

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悲楚了好几日;又想起那个梦,见琴言十分憔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郁闷不解,终日精神涣散,涕泪沾巾。

一日,梅学士的家书回来,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士子;现今有个进士,保荐博学宏词进京,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说子玉年已十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满回来,要到明年冬天,适或又有调动,更觉迟了。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丰不俭,叫颜夫人办了这件亲事。又与子玉一个谕帖。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今秋有宏词之试,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荐;如果不能自信,也不必好此虚名。颜夫人问子玉道:“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信不过就不用去。你是怎样?”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稳必定可取,但如我这样的也多,就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不是处。”

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将家信与他看了。文辉道:“方才亲家与我的信,也是这些话。我去年就来问过的,我那里是早已预备停妥,不论迟早,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至于考是必要去的,这有什么自信不自信?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费心。剑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颜夫人道:“至于子玉的姻事,妹子实在不在行,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总求表兄事事说明,应该怎样,我们这里就遵着办,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辉道:“这事也没有一定的办法。我们这样局面,太省也省不来,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剑潭倒还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别了颜夫人回去。将子玉、仲清、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各士子投印结 [印结——文状的一种,凡官吏向上级长官所呈的保证文书称结,盖印的结称印结。] 、买卷子,海内文人纷纷拥挤,自致仕先达以及布衣 [布衣——平民。] ,共有七八百人。子云托人保了次贤,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不能赴试,子云甚为太息 [太息——即叹息。]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苏侯又做了总裁。华公子派了搜检官,徐子云派了收卷官,刘文泽派了弥封官,张仲雨派了巡逻官。

初十日一早,入场扃 [扃(jiōng)——关门。] 试,题目是《拟汉诏》、《拟唐疏》、《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治河策》、《问酌六科则例》《增损盐法利弊》、《正本清源论》八题;二试是《大礼赋》、《大乐赋》、《大蒐赋》;三试《拟杜少陵北征诗》、《韩昌黎南山诗》,皆依元韵。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试共有八百人,就贴去了五百;第二场只三百名了;第三场出榜时,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试,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鳌头。共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运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授了编修之职。颜夫人好不喜欢,正是身经三试,压倒群英,比中状元难得多了。子玉见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并不以此自得,反谦谨了许多。拜了保荐老师,刘尚书是熟极的。及谒阅卷老师,苏侯见了子玉,就想起子云之言,真是吉星鸾凤,喜不可言。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喜的是子玉考中,闷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也就喜多闷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到琼华房里来贺喜。蓉华道:“妹夫恭喜,压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还要体面了好些。这是妹妹的福气,我如何比得上来!”佩秋讲道:“二姑爷真是天下第一个才子!我听这些赴考宏词,从前中过鼎甲、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也考不过二姑爷。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状元三年出一个,这宏词科是几十年考一回。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个琼华说得脸红,又不好回答,心上虽是喜欢,但未过门,如何可以公然领谢,只得手拈衣带,低头不语,姑嫂二人见他不好意思,就不说了。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精雅,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蓉华翻看时,是南海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蓉华道:“这浣白夫人诗怎样?”琼华道:“诗也做得好,就是不脱闺门气,无甚体裁。”蓉华道:“你看那些题词呢,要算谁的好?”琼华道:“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就做得好。还有那浣香、浣兰这几首七律,真是绣口锦心,香因慧果,这两人不知是哪里人?”蓉华道:“这两人我七月内都已会过。有他们的诗么?我前日倒没有细看。”琼华翻了出来,蓉华看了道:“果然!这浣香、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浣香嫁与华家,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世间少有的。”琼华道:“就是他们么?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佩秋道:“他们姊妹倒像双生似的,一模一样,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

蓉华道:“我们虽是亲姊妹,其实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像个碧纱笼罩着牡丹花,那花情花韵,隐隐的要透在外面,然却不露出来。我近来已是老干横斜,绝无姿态。你不见我面上颧骨也要显出来了。”佩秋道:“这是你近来瘦了些,终是有个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苏氏姊妹,浣香华妍,像朵白牡丹,浣兰清艳,像是粉芍药;袁绮香像莲花,香能及远,觉有潇洒出尘之致。”蓉华道:“刘大嫂呢?”佩秋道:“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的。”琼华笑道:“刘大嫂小小巧巧,绝像樱桃花。他又会笑,又像含笑花,这个人最有趣的。”又问蓉华道:“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我打算也要题一首。”

蓉华道:“我实在心绪不佳,作出来也是不好,不如藏拙为妙。你是题的什么?你的歌行最好,自然是长古了。”琼华笑道:“我昨日胡乱作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说好,就这么样。我细看实在不好,要重作了,还得姐姐润色润色。”蓉华笑道:“要我润色,那就请着了铁匠,点金成铁了。”佩秋道:“我看学作诗也不容易,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若说唐诗三百首,我就很熟的,就是不会作诗。”蓉华道:“你是不肯作,作了又不肯给人看。前日你的《七夕》诗我就看得很好,为何有这样诗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作什么《七夕》诗?你从何处看来?”蓉华道:“我听哥哥念的,还赞得了不得,这是谁作的呢?”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作的,作得不好就说是我作的了。 ”

琼华笑道:“嫂嫂你说《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哪几首?”佩秋道:“我最爱念的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折戟沉沙铁未销’、‘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水迢迢’、‘落魄江湖载酒行’、‘银烛秋光冷画屏’;李义山之‘君问归期未有期’,温飞卿之‘冰簟银床梦不成’。七律是李义山的《无题》六首,与沈佺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元微之的‘谢公最小偏怜女’。五律喜欢的甚多。七古我只爱《长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长安一片月’与‘妾发初覆额’两首。”蓉华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写得这般沉痛。七古如李太白之《长相思》、《行路难》、《金陵酒肆》、岑参之《走马行》,杜少陵之《古柏行》、《公孙大娘舞剑器》,韩昌黎之《石鼓歌》,李义山之《韩碑》。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有落花至,远随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七律如崔颢之‘岧荛太华俯咸京’,崔曙之‘汉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你倒不得意么?”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我就不能学他。若小巧些的,意远情长,还容易领略些。”

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唐诗》中的精华!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我看去,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作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作,只好作七古。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高适《燕歌行》云:‘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全系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官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将这些议论倒可以作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楼台高伤客心’,‘岁暮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接大荒’,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是此格。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而人未尝无此流离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温飞卿之:

冰簟 [簟(diàn)——竹席。] 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陵《梦太白》,诗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 [瘴疠(zhàng lì)——指亚热带潮湿地区流行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 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如此径住。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意不尽。”蓉华、佩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叩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

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哥倒未必作得出来;若作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没有学过做作,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而且我也记不全。”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

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韵‘呕泄卧数日’,这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道:“还有‘往者散何卒’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不过是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至于‘卒’字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潼关百万帅,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韵本两收。”

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光,痂女发自栉’,还有‘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 [佶(jí)屈聱(áo)牙——佶屈:曲折;聱牙:拗口。(文章)读起来不顺口。] 的,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考你们的。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且字又难认。”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常升棠丘望,戢戢见相湊’,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湊’,不是两个‘凑’字?”琼华笑道:“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湊’的‘湊’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辏之‘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 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有这个字?想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因缘窥其湫,凝湛 閟 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

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的。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哪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易用。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殷夏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妹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上一红,不言语。

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叫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进房。不然关了房门,叫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博学的呢!”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了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

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作书人说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是两家的相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若像那梦中的光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

明日,也请了袁琦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叫我拿着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去。”便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唯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哪里有既不愿笑,而偏要笑的?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说:“人生有几断肠时?”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省得讲这一番糊涂账。”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下,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叫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消者,唯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回了。‘又过了几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阕已转了三层,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魂梦又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这边唤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

子玉笑道:“解得一点不错。”琼华道:“我且问你,这人与你常相厮守,你却怎样位置他?”子玉道:“不过侍书捧研。”琼华道:“侍书捧研,何用魂梦相唤?”子玉着了一分急,说道:“我说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见肺腑,谁道你也不能知我,何况他人!”琼华笑道:“我讲得这么透彻,怎说还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别人讲些糊涂话也由他,你是不应该讲的。现在相貌还有些……”便住了口。琼华道:“ ? !那你就应该……”住了口,不说下去。子玉看了琼华,琼华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赔笑道:“这事也不用讲他,横竖久后自知,也不须分辩的。我今日见着度香,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并众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呢?”

琼华道:“我不去罢。”子玉道:“为什么不愿去?”琼华道:“一来我也才过来,还没有满月;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道:“他们不请太太,单请你们一辈人。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日子还没有定,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都高兴来,要全到,不准少一个。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若有一个不高兴,再改期,所以预先要问定了。”琼华道:“且看我们姐姐、嫂嫂怎样,他们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问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讲。琼华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问,叫他难为情了。正是:鱼水深情,凤凰良匹;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下卷要详叙琴言在路景况,且俟细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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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