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三回 寄家书梅学使训子 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话说史给事 [给事——官名。] 放了大名道,南湘随任同行,且到明年会试再来。诸名士、名旦送行,又叙了几日。光阴甚快,不觉又到腊月中旬。

且说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又少了两个知己。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与子玉毕姻。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须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转来,再为定夺。子玉因此连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补了缺,衙门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园。

是日天气晴和,雪消风静,子玉欲访聘才,打听琴言消息。早饭后禀过萱堂,乘舆进城。行不到半里,心里忽又踌躇起来,料聘才也未必在家,越想越不高兴,便说:“不去了,出城回去罢。”云儿勒转马头,赶车的倒转车来出了城。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众赶车的喧喧嚷嚷,开让不来。子玉的车下了帘子,与一个车相并。子玉从玻璃窗内一望,却好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原来是宝珠。子玉见了,不觉一笑。宝珠问道:“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子玉道:“我从城里回来,不到哪里去了。”宝珠道:“何不到我寓里谈谈?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借此散散。”便道:“甚好。”一边车已走开,子玉在前,宝珠在后,同到了门口下了车,宝珠让进了里面。子玉尚是初次进来,到了内院,见正面上房三间,西间便是书斋,上悬一额,是“小琅玕室”。子玉进内,觉得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桌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支天竹,两支腊梅,那边还有两盆唐花。壁上所挂字画,皆是前人名迹,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又见一个小地罩内,左边挂一个横幅,是宝珠自己的“倚竹图”小照;右边挂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子玉看了,不禁一叹,说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宝珠道:“我听见人说,你之待此公,与此公之待你,亦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且你于此公失意后更觉亲密,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此等居心尤为难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面说话,但见宝珠默默无言,眼眶一红,长叹一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禁落下泪来。

子玉因无意中数语,竟触动宝珠心事,自觉出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笑道:“当岁寒时节,将此君与唐花 [唐花——亦作“堂花”。放在密室里用加温法使其提早开放的花。] 较量,方见其潇洒自然,节同松柏。”宝珠闻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觉放心。因又道:“不觉日子这么快,转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宝珠道:“可不是么,本来离年近了。前日我听到剑潭讲,一过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请我们吃喜酒么?”子玉道:“还没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来再看。”宝珠道:“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若肯在这里吃饭,我便约了香畹来,大家叙叙。”子玉踌躇道:“若吃饭,回去就迟了。前日这么大雪,你想必积了些雪水,我们何不煮雪烹茶,请了香畹来作个清淡雅会,不好么?”宝珠笑道:“很好,到底你总与别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兰,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将茶炉搬过来,并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在盘内,那炉约有一尺多高,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从火盆内夹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大磁瓯,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盛了雪水。子玉见了,颇觉欣羡,便说道:“尚未煮茶,见了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

说话间,素兰已到,大家见了。素兰对宝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为雅人来了。但添了我这个俗人,不要把雅事闹俗了么?”宝珠道:“你也就雅极的了。”素兰问子玉道:“近来何以足不出户?可曾会过玉侬么?”子玉道:“没有,玉侬此刻如何能出来?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处了!”宝珠笑道:“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身立命处,玉侬之志岂肯长受委屈的。”子玉道:“我听得待他甚好,有甚么委屈处?”宝珠道:“好原好,但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度香这么样待玉侬,尚不能得玉侬欢心,那边能如度香这么样么?局面就是两样,那处是步步不离规矩的,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侬出来伺候就是勉强,叫作没有法就是了。”素兰道:“如今见了我们,也是生生的,觉得心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子玉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宝珠见水开了,自己于博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配了四种名茶,自己亲手泡好了,把盖子盖上;又取出三个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将开水添满茶缸,仍旧盖了。子玉道:“要你亲手自制,倒累了。”宝珠道:“你们尝尝这茶味可好么?”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觉得清香满口,沁人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茶味。”宝珠道:“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 [侑(yòu)——劝,陪侍。] 茶。子玉道:“倒比酒好。”

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才么?”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想他是常在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笑道:“你错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去,必出来见的。”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吗?”子玉道:“什么事?”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见。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玉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兰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刑部呢?”

素兰道:“我是听到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先进城去了。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里过夜,将近二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聘才认识的,且同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与他玩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玩笑!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聘才还当他是玩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听,说道:‘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崭新的一身衣服,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吏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问起来。幸亏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

子玉道:“这已算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应该!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大约脸总丢了,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报应得甚快。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做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训你,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瞪口呆,走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人见了这样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这些事不好么?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

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没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到刑部监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你从何处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雨说的。他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了一声:“下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吗?”子玉道:“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大约还瞒着华府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颜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

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住,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收到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一遍。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房。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那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聘才不允,因此口角。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帖请分子,分金未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彼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里与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官释放回来。

结了案,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义,遂看银包上面写着“赆仪 [赆(jìn)仪——送行的礼物。] 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进。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才的字公子已看了,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谢了。”管门的答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消停了再找寓处。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摇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修金之外,尚多馈赠。聘才捐了个从九品,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约半年可选,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 [啰唣(zào)——纠缠吵闹。] 。富三爷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水水,生炉子烧炕,哪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到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你叫做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清的。”

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扰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家家都收了,要讨账呢!”富三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聘才道:“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选,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箓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哪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

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得很!”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 [阴骘(zhì)——阴德。] 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副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哪个衙门?”

富三道:“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 [直隶州——明清地方行政区划名。] ,目下也要出京了。”和尚道:“如今选在哪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

忽见风门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绉绸狐 ? 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支水烟袋来,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做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会,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玩。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

三人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开,留四碟就够了。”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抢了一碟桔子,又抓了一把金桔,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塞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下,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巴,你爱不爱?”蓉官又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赔笑道:“不妨,不妨!玩笑罢了,什么要紧。”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戴上,说道:“好个贼秃!”

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做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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