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给事 [给事——官名。] 放了大名道,南湘随任同行,且到明年会试再来。诸名士、名旦送行,又叙了几日。光阴甚快,不觉又到腊月中旬。
且说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又少了两个知己。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与子玉毕姻。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须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转来,再为定夺。子玉因此连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补了缺,衙门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园。
是日天气晴和,雪消风静,子玉欲访聘才,打听琴言消息。早饭后禀过萱堂,乘舆进城。行不到半里,心里忽又踌躇起来,料聘才也未必在家,越想越不高兴,便说:“不去了,出城回去罢。”云儿勒转马头,赶车的倒转车来出了城。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众赶车的喧喧嚷嚷,开让不来。子玉的车下了帘子,与一个车相并。子玉从玻璃窗内一望,却好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原来是宝珠。子玉见了,不觉一笑。宝珠问道:“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子玉道:“我从城里回来,不到哪里去了。”宝珠道:“何不到我寓里谈谈?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借此散散。”便道:“甚好。”一边车已走开,子玉在前,宝珠在后,同到了门口下了车,宝珠让进了里面。子玉尚是初次进来,到了内院,见正面上房三间,西间便是书斋,上悬一额,是“小琅玕室”。子玉进内,觉得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桌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支天竹,两支腊梅,那边还有两盆唐花。壁上所挂字画,皆是前人名迹,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又见一个小地罩内,左边挂一个横幅,是宝珠自己的“倚竹图”小照;右边挂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子玉看了,不禁一叹,说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宝珠道:“我听见人说,你之待此公,与此公之待你,亦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且你于此公失意后更觉亲密,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此等居心尤为难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面说话,但见宝珠默默无言,眼眶一红,长叹一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禁落下泪来。
子玉因无意中数语,竟触动宝珠心事,自觉出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笑道:“当岁寒时节,将此君与唐花 [唐花——亦作“堂花”。放在密室里用加温法使其提早开放的花。] 较量,方见其潇洒自然,节同松柏。”宝珠闻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觉放心。因又道:“不觉日子这么快,转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宝珠道:“可不是么,本来离年近了。前日我听到剑潭讲,一过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请我们吃喜酒么?”子玉道:“还没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来再看。”宝珠道:“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若肯在这里吃饭,我便约了香畹来,大家叙叙。”子玉踌躇道:“若吃饭,回去就迟了。前日这么大雪,你想必积了些雪水,我们何不煮雪烹茶,请了香畹来作个清淡雅会,不好么?”宝珠笑道:“很好,到底你总与别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兰,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将茶炉搬过来,并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在盘内,那炉约有一尺多高,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从火盆内夹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大磁瓯,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盛了雪水。子玉见了,颇觉欣羡,便说道:“尚未煮茶,见了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
说话间,素兰已到,大家见了。素兰对宝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为雅人来了。但添了我这个俗人,不要把雅事闹俗了么?”宝珠道:“你也就雅极的了。”素兰问子玉道:“近来何以足不出户?可曾会过玉侬么?”子玉道:“没有,玉侬此刻如何能出来?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处了!”宝珠笑道:“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身立命处,玉侬之志岂肯长受委屈的。”子玉道:“我听得待他甚好,有甚么委屈处?”宝珠道:“好原好,但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度香这么样待玉侬,尚不能得玉侬欢心,那边能如度香这么样么?局面就是两样,那处是步步不离规矩的,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侬出来伺候就是勉强,叫作没有法就是了。”素兰道:“如今见了我们,也是生生的,觉得心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子玉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宝珠见水开了,自己于博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配了四种名茶,自己亲手泡好了,把盖子盖上;又取出三个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将开水添满茶缸,仍旧盖了。子玉道:“要你亲手自制,倒累了。”宝珠道:“你们尝尝这茶味可好么?”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觉得清香满口,沁人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茶味。”宝珠道:“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 [侑(yòu)——劝,陪侍。] 茶。子玉道:“倒比酒好。”
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才么?”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想他是常在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笑道:“你错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去,必出来见的。”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吗?”子玉道:“什么事?”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见。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玉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兰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刑部呢?”
素兰道:“我是听到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先进城去了。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里过夜,将近二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聘才认识的,且同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与他玩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玩笑!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聘才还当他是玩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听,说道:‘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崭新的一身衣服,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吏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问起来。幸亏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
子玉道:“这已算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应该!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大约脸总丢了,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报应得甚快。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做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训你,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瞪口呆,走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人见了这样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这些事不好么?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
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没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到刑部监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你从何处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雨说的。他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了一声:“下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吗?”子玉道:“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大约还瞒着华府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颜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
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住,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收到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一遍。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房。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那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聘才不允,因此口角。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帖请分子,分金未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彼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里与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官释放回来。
结了案,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义,遂看银包上面写着“赆仪 [赆(jìn)仪——送行的礼物。] 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进。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才的字公子已看了,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谢了。”管门的答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消停了再找寓处。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摇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修金之外,尚多馈赠。聘才捐了个从九品,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约半年可选,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 [啰唣(zào)——纠缠吵闹。] 。富三爷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水水,生炉子烧炕,哪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到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你叫做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清的。”
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扰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家家都收了,要讨账呢!”富三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聘才道:“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选,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箓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哪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
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得很!”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 [阴骘(zhì)——阴德。] 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副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哪个衙门?”
富三道:“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 [直隶州——明清地方行政区划名。] ,目下也要出京了。”和尚道:“如今选在哪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
忽见风门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绉绸狐 ? 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支水烟袋来,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做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会,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玩。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
三人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开,留四碟就够了。”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抢了一碟桔子,又抓了一把金桔,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塞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下,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巴,你爱不爱?”蓉官又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赔笑道:“不妨,不妨!玩笑罢了,什么要紧。”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戴上,说道:“好个贼秃!”
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做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