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三十八回 论真赝注释神禹碑 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功因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只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素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了好些旧话。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

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 [蹇(jiǎn)——不顺利。] 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其父由鸿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 [检讨——官名,明清属翰林院,位次于编修,掌修国史。] ,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到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 [丁祖父忧——为祖父服丧。] 。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三年。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娶妻闵氏,贤惠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滇南、黔省,为诸侯幕客。纵横万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比为杜少陵、孟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举两试不第,馆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三年,仍归乡里。守令 [守令——郡守与县令等地方官的通称。] 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知县,任满提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良心,其余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倒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 [萧索——衰败、冷落。] ,赠了他二百金;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日下所余无几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笔作些诗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且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情面,杜绝苞苴 [苞苴(bāo jū)——贿赂。] ,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的考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坐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个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从前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以捧研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余芬,褒扬一字,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维你,我看这四位倒不像个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说出来,看对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尊兄是精于风鉴 [风鉴——据风貌以品评人物,借指相人之术。] 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两子收成的话,我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听了皆笑。子云道:“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说到此,已摆了席,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西首定是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第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泽;子云东席做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坐了。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

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席的人个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地,以定休咎。但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等人家子弟。你们自必知道,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宜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们出身。又道:“出淤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

看到了琴言,道生道:“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赏,是个顶好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笑了。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你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着忠孝节义的事,倒能够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一句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唯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说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道:“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蠹役,地方上很称快,制台 [制台——明清总督的别称。] 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余也没有什么。”道生道:“我知道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开,蛇蝎齐进来。县官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卫千总,西乡的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贼盗,他作了窝藏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个人,以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着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即问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字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是不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见于何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书未多。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何异虱之处裈 [裈(kūn)——古时称裤子。] 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道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有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战,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垢生。译‘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今日道翁要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讲。”道生笑道:“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况且少年时也是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

子云道:“前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毫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兰竹,涂几道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 [裙屐——裙,下裳;屐,木鞋。六朝贵族子弟的衣着。] 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洲诸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 [裒(póu)——聚。] ,劳余神禋 [禋(yīn)——泛指祭祀。]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二氏,以《左传》‘成王有岐阳之蒐 [蒐(sōu)——同搜。] ,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者,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郡太守《张君颂》、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榻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 [辇(niǎn)——古代用人拉的车,后多指皇帝的车。] 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各郡学官。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异之,掘地得《兰亭》,并六铜罍 [罍(léi)——酒樽。] ,舍利 [舍利——佛家语。佛身火化后所结成的珠状物。] 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之亦谓杜在李之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衰?”道生道:“诗以性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只有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等篇。如《乌栖曲》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西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其《乌夜啼》云: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调俳优者之所可拟义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不能专美于前。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崿崿,所以目为文体,至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自魏晋而始。如李登之《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颙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元又为《切韵》,孙愐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王》,其合韵、分韵,究以何韵为是?”

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韵为二百六部,自淳祐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昂、刘平水韵,刊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集成》,较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南湘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今人讲《易》,言数不言理。数竟可以该得理么?且数自康节先生之后无真传,今之所为‘太乙数’ [太乙数——古代术数流派之一。] 者,可以验运祚 [祚(zuò)——福。] 灾祥、刀兵水火,并知人之贵贱,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以得闻否?”

道生道:“宋南渡后,有王湜著《太乙肘后备检》三卷,为阴阳二遁,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考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八年为一百六。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湜之说云:‘后羿寒浞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厉而子幽,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但又有不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己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丁武乙之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享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辛之际,得百六之数十;汉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得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禄山叛唐,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说:数不敌理,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故圣人言理不言数,数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道:“是真快论,可破古今之疑!”

次贤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现在身。我有一个极琐屑鄙俚之理,要请教请教。我见《越绝书》有‘慧种生圣,痴种生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之说。我往往见愚夫愚妇生出绝慧绝美的儿女来。看其父母,先天后天皆无此种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这个理倒有些难讲。然《齐民要术》内说‘种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为杜。’段氏曰:‘鹘 [鹘(gǔ)——古书上说的一种鸟。] 生三子,一为鸱 [鸱(chī)——古书上指鹞鹰。] 。’《禽经》曰:‘鹳生三子,一为鹤。造化权舆,夏雀生鹑 [鹑(chún)——鹌鹑。] ,楚鸠生鸮 [鸮(xiāo)——鸟类的一种。] 。’《南海记》曰:‘鳄生子百数,为鳄者才十二,余为鳖为龟,随气而化。’且推之圣不生圣,贤不生贤。先儒谓扬雄宜有后,张汤宜无后。以人之私智,岂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亦有变,岂无为气所感,可以变化气质?抑或愚夫愚妇,外貌虽蠢,其七情六欲之间,亦有一样不蠢,从此解了这点灵气,就借此结成,也未可知。”说得众人大笑。

子云道:“古今美人多矣!其形之妙丽,唯在人之笔墨描写,见于文词诗赋者,亦指难胜屈。究以何处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处否?”

道生道:“古人笔墨皆妙,何能枚举!但形容的美人得体,又要人人合眼称妙者,莫如卫庄姜《硕人》之诗,先曰:‘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褧(jiǒng)衣——罩在外面的单衣。] 。”这两句就写得光华射目。‘领如蝤蛴 [蝤蛴(qiú qí)——古书上指天牛的幼虫,白色。] ’至‘美目盼兮’,便字字形容绝妙,不著一衬帖语,不用一假借语,正所谓咏 月咏月满,写花写花开,扫去烘云托月之法,是为最难!若写服饰之盛,体态之妍,究未见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赋》未尝不想形容,但云‘其始来也,辉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极言其光亮而已。明月犹可,而白日屋梁,则比之不伦。而曹子建《洛神赋》复用其意,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神女赋》又云:‘忽改容兮,婉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复用其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真不善体会!以游龙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见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赋》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实可也。其必细核其人之长短,亦有语病。既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则此人真长,减一分必不为短;既云‘减之一分则太短’,则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为长。此又文章之过情语也。小说中有刻画尽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读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现纸上,则莫如《杂事秘辛》之描写女莹身体,令人绝倒。你们细想:‘女姁 [姁(xú)——妇女。] 以诏书如莹寝处,屏斥接侍。闭中阁之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娟,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 [髹(xiū)——把漆涂在器物上。] 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 頳 抵拦。姁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姁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昌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度,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 [胫跗(jìng fū)——胫,小腿;跗,脚背。] 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呜可听。’虽文章秽亵,然刻画之精无过于此!”众人说道:“极是!从古以来,未有量及身体者。”

子玉道:“缠足之始,谓始于陈后主之潘贵妃,今《秘辛》之‘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非缠足之始么?”道生道:“此不过略为缠束,不使放散。读‘胫跗丰妍,底平指敛’,似又非今日之紧紧缠小,必使尖如莲瓣也。”蕙芳道:“这个尺寸是怎样?‘身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怎样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没有这般长的人。”道生道:“这是汉尺,比起今日工部营造尺来,只得七寸五分。而营造尺比起民间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营造尺折算,则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为五尺三寸二分半长。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则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上二分二,共长四尺八寸许。这身也就长了,似乎与你差不多,还要略高些。肩广一尺六寸,核营造尺则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视肩广减三寸,下体核今裁尺只广八寸有零,是个纤瘦身体。手自肩至指长二尺七寸,核营造尺长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长三尺二寸,依营造尺长二尺四寸,依裁尺长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长短倒相称的。足长八寸,依营造尺实长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与缠足相异,也不为过小。通身算起来,身材觉长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总是身长玉立的。”次贤道:“你也实在算得细!当日女姁量的时候,或者量错了,多说了一寸,也未可知。”说得众人皆笑。

道翁又道:“都中现有一个极博雅的人,年纪虽轻,与我是旧交,也是个南京巨族。论起世家来,与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是哪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粟,号吉甫,可相好么?”众人同道:“久闻其名,恨未一见。”道翁道:“若论考据学问品行,当今可以数一数二了。他也有一部说部,是说平倭寇的事,我将他这书的名字忘了。曾经看过一遍,笔下极为雄健,将那两个逆首定江王、静海丞相骂得真真痛快,实在是才人之笔!”次贤道:“此辈叛贼,荼毒生灵,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发指的。既有此骂,也是快事,将来倒要找一部读读。”道翁道:“但其人时运太坏,未能大用其人,真真可惜!”宝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瑶卿与此君相好么?”素兰在旁道:“他的画画弹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们还逛了两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宝珠一笑道:“何至于此!”子玉道:“前在瑶卿处,见其笔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翁道:“不特笔墨似六如,命宫磨蝎 [命宫磨蝎——磨蝎,星名。十二宫之一。俗称命运不佳为命宫遭逢磨蝎。] 也似六如 [六如——佛家语,又叫六喻,用以比喻世间诸法的空幻无常。] ,却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不可以言理不言数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为我先容?得此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极!妙极!”宝珠道:“此君疏懒太甚,不好交游的。”道翁道:“想与此数君自必水乳。”

这一日,屈道翁足足讲了一日,人也乏了。吃完了饭,散坐了一会,也就二更光景。刘文泽系旧学生,不敢问难。宝珠问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题诗;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来,给四旦每人一柄。于是宝珠拂几,蕙芳移砚,素兰磨墨,琴言润毫,共求道翁留题。道翁也十分高兴,遂将各人的大概,每人写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笔虞世南,并落了双款。四旦谢了,谈了一会,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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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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