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屈道翁搬过怡园来,与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贤挪向梨花院,与海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导,琴仙从前念过的书,一面温理,一面与他讲究些诗词文艺,习学楷书。可喜琴仙天姿颖悟,过目成诵,而且锐志攻书,把从前的忧闷,倒也撇开。一连几日,道翁见其聪明可学,也甚欢喜。子云更为得意,吩咐园内家人,都称为屈大爷。
约有半月以来,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写好了,对对作诗也通顺了。父子之间,十分亲爱,竟是亲生的一样。那些相公们到园来,倒不好与他盘桓,到门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旷功,足不出户。道翁倒有时体贴他,叫他也到各处逛逛,可以开放心胸。琴仙虽答应了,也不出去,不是写字,就是看书,把个潇洒惯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时常的释疑问难起来。
一日,想起子云托作《怡园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饰了一会,自己送与子云、次贤看了,请他斟酌。次贤道:“妙极了!就使徐、庚复生,也不能涂改一字。”子云道:“是石刻好呢,还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论长久自然是石刻。前日见吉甫相熟的那个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过价值大些,然此是市井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将他荐来一刻,是极妙的。不是说要刻在含万楼屏风上,却也好看。”次贤称善。子云即叫书童找出了八张大宣纸,照着屏风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请道翁亲笔自书。
此时春航、南湘场事已毕。子云定了二十八日请诸名士游园,以辰初毕集。是日不设筵宴,恐误了游兴,只于几处备了小酌茶点。凡近水者坐船,离水远者步行,须以一日之内游尽。王胡子住了两日回寓,将《图书集成》装了五大车,送进怡园。子云只得收了,就放在含万楼上,也就摆满了五间大楼。
诸名士于二十八日早上陆续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泽、王恂共是六位,唯吉甫因感冒未到,园内屈氏父子与次贤主人四位,都在含万楼下坐了。道翁道:“这个含万楼是本《易经》‘含万物而化光’句摘下,因是园中的主楼,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为如何?我见楼上现供着赐书,何不就改为‘赐书楼’,未知可否?”子云道:“改得甚妙!就是‘赐书楼’。还要求作一副长联。”道翁道:“老夫改了楼名,那联句请诸名士题罢。”子云道:“诸兄自有分题,这第一联还求道翁先生赐题,就是诸弟兄也不肯相僭 [僭(jiàn)——喻越位分。] 的。”道翁又让了一会,叫琴仙捧过笔砚来,题了一副长联。诸人见他写出,看是:
文苑赐英华,数玉笈金编,正学十三经,旁通廿二子;
词场开鼓吹,看笔歌墨舞,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
题罢,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诸兄休得见笑!”众名士看了,个个首肯心服。
子云让大众进了承荫堂,崇墉 [崇墉(yōng)——高大的城墙。] 巍焕,局面堂皇。院子内有座戏台,槐阴布绿,栋宇生辉。道翁与诸名士看了那些匾对,说道:“这堂名很好,不用换。东西楹要添副长联,就请静宜大笔罢。”次贤道:“这些联额,原是弟当日胡乱写成的。这承荫堂与赐书楼,皆是正屋,还求吾兄老手一题才称。恐我们终是柔筋脆骨,撑不住这个大局面。况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约有二十余处,再等我与诸位分拟罢。”道翁道:“不是这么说。我虽与诸位兄台相叙了几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正可窥豹。若尽要老夫题咏,倒将诸位的锦绣埋没了。”众名士谦道:“此处实不敢妄拟,其余各拟几句呈政。”琴仙又捧了笔砚过来,道翁道:“你学了几天字了,我念你写,不要写别字才好。诸兄看看可长进些吗?”遂口占一联,琴仙写了,个个的端楷。诸名士看是:
佳气近蓬莱,欣玉烛时和,金瓯业盛;
晴光开阆苑,咏珠帘雨卷,画栋云飞。
又集六朝文语,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与琴仙写出,是:
风草月松,缘庭绮合;
日华云实,旁沼星罗。
诸名士唯有痛赞。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润如水,更为欣喜。
道翁道:“对面戏台虽有联匾,那块‘太音之和’可以不换,檐前那块是要换的。柱上的七字联,应改八字的,请庾香世兄一题,老夫藉观珠玉。”子玉尚要推逊,众人挤定了,却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笔来写了,说道:“小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个成语,尚求老先生斧正。”道翁与诸名士看时,匾是“画堂秋拍”四字。联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轻扇初开,长眉始画;
鸣瑟向赵,吹箫入秦。
道翁赞道:“我说庾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子云及众名士也赞了好。
子云就让进内,出了承荫堂,后是牡丹香国。四周短短的花墙,围了有两三亩大的一块地,内中花石亭台,位置无一不佳,倒像独成一个园林景象。径用小白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数十条,护以短栏。满园尽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万朵,开得正盛,五色缤纷,令人目眩意乱。诸名士也赏玩不尽,然到此亦不能不稍为游憩,各寻石径、花台、小亭、曲槛处,小憩了一会。来到正屋,是七间,里面又间着些洞房绮户。再到后一进,长廊缭曲,屈戍横波,却种满芍药花,此时未开。道翁道:“这牡丹香国,繁华已极,可改名为‘宝香堂’。后一进题为‘护香廊’。这宝香堂须添一副对子,请湘帆兄罢。”春航要逊,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联,写出是:
五云书凿金银字;
百宝栏开富贵花。
道翁看了赞道:“真好富丽!却称这宝香堂。”众人也附和了几声。
次贤道:“我们还是从东去呢,还是从西去呢?”子云道:“从西到东路长,还是从东转西,可以坐船,路却顺些。”便领众人出了护香廊后的围墙。只见一带石坡,层层的丛兰翠篠 [篠(xiǎo)——同筱,小竹子。] ,芳馨袭人。从石凳上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样的兰竹。那带山向西北去的,却是土冈,由高而低;望东南去的,却是层峦苍翠。山下一带清溪,溪外尽是竹树。依山临水间,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兰径”两个大字。道翁与众人进了屋子,见是一间两间、三间五间的不一,有好几处,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甚为幽雅。
道翁道:“此处甚佳,一洗宝香堂繁华之气,不可不题。”因题为“风露清吟馆”,对仲清道:“剑潭兄试题一联。”仲清不能推辞,此处也合他的雅趣,即题道:
二分水醮三分竹;
一面山栽两面花。
道翁赞道:“好极了!却移不到别处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我等实难附尾,不过聊以塞责而已。”文泽道:“此处我竟没有来游玩过。”王恂道:“我也没有,到护香廊就住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从这里走过,倒游了一游。”
子云引道,过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几间敝厅,立着鹄棚,旁边还有一条马路。望东北上,编些竹篱,高高矮矮,护着几处屋宇。同到了里头,内中摆设极雅淡,署名曰:“菊畦”。后面是个大荡,荡边树木茂密,再后头就是围墙了。道翁道:“此处可改做‘黄香东圃’,添副小对子罢。”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
风雨近重阳。
子云引了从菊畦东手走出,一带桑林,前面是溪河挡住,便叫家童去撑了两只船来。家童沿着河堤,转过山嘴,不多一刻,见两个小艇撑了过来。众人下了船,一并的慢慢撑去。绕过了一个石矶,见一边是山,一边是树。到了一处,系好了船上岸,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盘。从松林里进了一所庄院,也有二十余间,最后一进,已在山顶。见有一株古松,如虬龙 [虬(qiú)龙——古代传说中有角的小龙。] 盘云一般。中间设一张禅床,前面一个丹鼎,署名为“松龛”。外有一个鹤栏,见有两只白鹤,雪羽皑皑的甚是可爱。道翁道:“松龛可改名为‘松鹤丹房’。竹君可题一联。”南湘也集了六朝文,念道:
逸翮独翔,孤风绝侣;
真花暂落,画树长春。
道翁赞了“好”。
翻山过去,从一条石径走下,望南一百余步,便是梅 [生僻字:山弇] 了。密叶繁阴,子多于豆。同进了屋内,众人已走了许多路,也要歇歇了。子云即吩咐摆饭上来,略喝了几杯酒,便吃了饭,喝了茶。道翁问道:“这个园共有几里?我们今日也走了好半天,还不到三分之一。”子云道:“周围原有五里,山占了一分,水占了两分,树木占了一分,空隙处又占一分,于房屋原只得二十几处,除了门房、马棚、厨房等类,算起来共有四百零八间。其实也不算很大,若要扩充出去,也还可以。”道翁道:“够了,太大了太觉空旷。你这个园好在不散,处处精神团聚,一处有一处的结构,真是好手笔!大约你与静宜也费尽了心。”次贤道:“可不是!那时你又不在京里,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还要添出许多好处来。”道翁道:“已经好极了,设使我起出稿来,还未必能如此。”
子云道:“有几处,静宜也改了好几回才成的。”子玉道:“这‘梅 [生僻字:山弇] ’两字,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里,这‘ [生僻字:山弇] ’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请教换个名字。”子玉道:“还请道翁先生改罢。”仲清道:“你若想着了好的,就说也不妨。”道翁道:“正是,就我换得不妥,也要请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古香林屋’罢。”道翁道:“妙!妙!这个‘古香林屋’实在改得妙。就请题一联,以成全璧。”子玉要取笔写时,琴仙道:“我代写,你念来。”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写,众人看是:
看他竹外枝斜,恰称翠袖生寒,缟衣纯素;
伴我夜阑人静,正值瑶琴一曲,玉笛三终。
道翁大赞道:“仙骨珊珊,非吃烟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云与众人也都大赞,又赞琴仙的字,比先写的更加精美。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胜。琴仙见子玉题了这副好对,也觉得玉颜春暖,笑启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欢。
大家走出了梅 [生僻字:山弇] ,过了梅林,转过一处,又是一个庭院。前面两块英州灵石,平屋三进。后有一楼,楼上有一神龛,供设花神牌位。中间一进,署名为“红茶仙馆”,两边都是厢房。道翁道:“此处既供设花神,索性做个花神庙,改名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咏一联。”春航应了,想了一想,写了出来。众人看是:
花雨散缤纷,娇舞霓裳云贴地;
风情吹旖旎,轻摇月珮步凌虚。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写的如此风流香艳,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写出来了。”春航自谦了几句,众人也帮着赞好。
于是出了“蕊珠仙府”,顺着两行修竹径,一条荔枝街,又过了几处神仙洞,望东走到了萧次贤的梨院来。道翁道:“可不必进去了。梨院可改为‘卧云香院’。庸庵兄请题一联。”王恂一面想,随着走到了海棠春圃来。子云道:“且请坐坐喝杯茶,那边又要用船了。”都进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为花中艳品,还有那些紫白丁香衬贴,他更觉香色兼备,须好好起他个名字才好。”即笑对琴仙道:“我看你于那些诗词上也还明白,我今日当着人,考你一考,你能起这个名字么?”琴仙听了,红起脸来,答应不出。子云道:“很能,很能!你快想来,如不甚好,也没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个,只怕不好用。”道翁道:“你且说来。”琴仙道:“‘春风沉醉轩’,不知用得用不得?”子云拍手赞好,子玉等同声说道:“果然真好!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点点头道:“也难为他。”又道:“你还能作一副对子么?”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写了“卧云香院’的对子出来,看是:
梦到香云生屋角;
笑看新月上墙腰。”
道翁与众人也着实赞赏了。琴仙道:“这个‘春风沉醉轩’,是昨日偶然想着的。对子只有上联,没有想得出下联。”道翁道:“你且将上联写出来看看,不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请一位替你对成了也好。”琴仙就将上联写了出来,众人看是:
一曲惜余芳,娇比玉颜时醒醉;
众人大赞,把个琴仙赞得不好意思起来。仲清道:“可惜没有下联。”子玉将这句不住的吟哦,次贤道:“这下联非庾香续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烦庾香点铁成金罢。”子玉欣然提起笔来,写道:
千金买良友,好酬春色正温柔。
道翁大赞道:“此与湘帆兄一样手笔!今日看诸兄题的联句,正是一人一样性灵,原不能强合的。就是前舟还没有题过。”
大家喝了一会茶,子云命家童去驾船。那边池水宽阔,撑了一个画船来。众人绕到了河堤,下了船。荡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刻,到了“吟秋水榭”,子云请众客进了榭。道翁尚未游过,把这三层水榭 [榭(xiè)——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游了一转,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间一层坐了。子云道:“小酌几杯,此处已预备了。”于是众家人上来,在各人面前摆了个攒盒,斟了杯酒。道翁饮了数杯,倚阑眺远。见旁有条条小港,叠叠崇山;前有绿柳低垂,红桥斜跨;山上有泉,翻银滚雪;屋边皆树,云护烟笼。赞道:“我看园中以此处为第一,这榭名也好。就每层一副对子,前舟题第一层,竹君题第二层,剑潭题第三层。必皆有惊人好句,老夫洗耳恭听。”三人不能推让。先看文泽的第一层是:
楚江烟水吴江雨;
字阑干丁字帘。
道翁及众人痛赞了。道翁道:“这第二层最难,上有第三层,下有第一层,这里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会,颇难着笔;仲清也在那里凝思,各要争胜。南湘已得了,写了出来道:“题得不好,将就算他第二层罢!”众人看是:
秋色扑帘栊,置身已觉超平等;
月光穿竹树,放眼请登最上层。
道翁赞道:“果然是第二层的联句,移易不动!这是煞费苦心才得出来。剑潭的第三层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题。”即写了出来。看是:
君如趁月来游,云移一鹤;
我欲乘风归去,桥卧长虹。
南湘看了,先痛赞起来道:“剑潭此联,颇有仙气。这断不像第二层,也不像第一层,实在是第三层最高处。我真服了你这种浑脱句子!”道翁与诸人也齐声痛赞。
吃了些点心,又下了船,慢慢的摇,众名士领略那水光山色,佳兴增添。穿过了六曲红桥,沿着那竹树蒙茸,到了一处,那是“停云叙雨轩”。高下两层,一在半山,一在山脚,甚为幽雅,大致与“吟秋水榭”仿佛。道翁道:“这个名字要改。此处是第二个胜景,着不得陈腐语,改为‘练秋阁’罢。”众人道:“改得很好!”道翁道:“此处须静宜添一副好对子。”次贤道:“恐题得不佳。”也即写了两句,看是:
清樽满赏山香曲;
画舫遥听水调歌。
道翁与众名士赞赏不已。
子云让众人下船,对次贤道:“先到了桂岭,转来再到缥缈亭罢。”次贤道:“自然先到桂岭为是。”就从练秋阁旁,转入一条小港,随着山脚,荡有三箭多远,上坡见是一个药圃,四面围着白石短栏,一个亭子。从亭子进去,有几间屋宇,内中清洁,有些药铛杵臼等物。一边是豆花篱,此时却还空着;一边是鹿栅,有只梅花鹿在里面,见人来,便呦呦的叫起来。众人也赏玩了一回。出了药圃,是一座土岭,见无数的桂树,过岭来桂树更加多了。内中有好几处院落,自成一景,亭台楼阁,备极其胜。子云领众都走到了,进了正屋坐下。子云又让客用了些茶、点心,诸人一面游赏。道翁道:“此处是个大坐落,‘桂岭’二字不足以尽之,改为‘丛桂山房’罢。”子云道:“改得妙!”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联。”子云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应早些命题,到临时才说,教我如何想得出来?”构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语,写将出来。众人看是:
大雅扶轮,小山承盖;
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岭,望北面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若走,颇为骇目。古藤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径,直盘旋到了山顶,有十丈多高,把园中的景致,望得了然。看了好一会,才一步步的逐级而下。到一个山凹里亭子边,便是“缥缈亭”:靠山踞石,两翼外张,如飞的样子,好不幽险。亭中可容三席,下面东手就是方才的“练秋阁”了。道翁道:“怎么又走回来了?”看亭子里有副对子,是他的学生华光宿的,也还用得,便对子云道:“你于此处,何不再集一副成语?”子云道:“我料着道翁还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写道:
幽岫含云,深谷蓄翠;
横藤碍路,弱柳低人。
道翁说:“好!”又步下山来,沿着右边一带山径,足足走了半里多路,过了好些石磴山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带梧桐树边,前面远远望见“赐书楼”。才从西边一条曲径走去,又穿过了几处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围着一个院落。门外也有几堆小山,尽是碧桃花树,已盛开了。遂同过了小石梁,来到桃坞,这里有五六处坐落。游赏已毕,道翁道:“此处改为‘寻源仙墅’,也须添副对子,再借重庾香一题罢。”子玉想了一会,写出看是:
此处即仙源,自有问字青鬟,添香红袖;
名园为福地,不数踏歌潭水,打桨春潮。
道翁大赞,众名士也随声附和。出了“寻源仙墅”,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围着三四层重楼。湘帘晃漾,绮户文窗,令人应接不暇。道翁道:“这个楼名题得才妙,无须更换。‘东风昨夜楼’,是哪一位题的?”次贤道:“是度香题的,对子是我做的。”道翁道:“好对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写了出来。琴仙记得是:
一夜雨廉纤,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
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窗闲青琐,红牙白纻选词场。
于是从“东风昨夜楼”后面走去,说不尽园中的景致。又到了一处,尽是些榴花艾叶、萱草紫薇等类。有几架老藤花,开满四处,还有些罂粟、虞美人,有五六处坐落。道翁各处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设。又看了些对联,自己题了一副,命琴仙写了出来。众人看是:
翠黛忘忧,琥珀杯斟金谷酒;
红巾侍宴,珊瑚枕卧赤城霞。
众人大赞。又走了出来,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见“宝香堂”的东墙角,又见“风露清吟馆”的那一带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处,见碧梧翠竹、芭蕉棕榈、枇杷柿子,清阴满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块大盘陀石,顶上盘着凌霄花,正开得茂盛。此处妙不可言。
道翁与众名士在石凳上坐了。道翁道:“这里别开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会,进了屋宇,见有回廊,有抱厦,有平台,有敞厅,游历不厌。正中厅内,见题着“积翠轩”,有几副对联。道翁道:“积翠轩可改为‘清凉诗境’。”众名士道:“这‘诗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庾香再题一联何如?既题了温柔乡,也不可不题清凉境。”子玉听了,颇有愧色,只得唯唯听命,也就集了成语。众人看是:
雾雨送秋,轻寒迎节;
狂花满屋,落叶半床。
道翁与众人赞毕,过了“清凉诗境”,便是个水荡,青蒲细柳,绿醮波光。湖边有两三处茅舍竹篱,是个稻庄。其余隙地尽作平畴,颇有鸡犬桑麻之胜。东边河面窄处,有个石梁,众人走了过去,就是先来的射圃,那边就是菊畦了。到了稻庄闲步了一会,又到稻庄后面,尚有无数的小房子在那里,都是园丁、花叟住的地方,还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那些园丁见主人同了客来,一齐躲到屋里去了。众人又绕到西边,尚有些鸭栏鸡埘 [埘(shí)——在墙上凿的鸡窝。] ,蟹簖渔庄,麰 [麰(móu)——古代称大麦。] 麦一畴,菱茨满荡。道翁不胜留恋,想起归田之乐来,谓子云道:“将来尊大人回来,这个平泉庄,胜于古人多矣!”便数今天添的对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内中最多者,是子玉与他自己,其余也有两副的,唯文泽、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于是烦王恂、文泽各撰一副,又改稻庄为“红雪西庄”。先是文泽念了出来,是:
梅雨平添瓜蔓水,
豆花新带稻香风。
王恂也念了两句,是:
宰相归来游绿野,
将军老去隐青门。
道翁道:“这两联都好,不分伯仲。今日这些对联,各有所长,老夫只可拜倒辕门了!”众名士谦让了好些话。
今日这怡园,也算游尽,只剩了些小景致,不关紧要的地方。子云请众位还到宝香堂,已是夕阳西下,朱霞半天,映着那些牡丹花,更为绚烂。已撤了护花的幛子,子云备了两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贤;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泽、王恂、子云。正饮酒间,王兰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来见了,即分开坐了,谈了些闲话。子云道:“今日这二十四副对子,清芬浓艳,各尽所长。但我看来,始终要推道翁先生的‘赐书楼’、‘承荫堂’冠冕堂皇了。”众名士道:“自然。我们到底觉得力薄,哪里能这样大方?这是勉强不来的。”道翁道:“这也不然,一来相体裁衣,二来是各人的性灵。今日高超的是剑潭,沉着的是竹君,细腻风光的是庾香,风华绮丽的是湘帆,秀润工稳的是庸庵、前舟,潇洒跌宕的静宜,就是度香那两副集句,也觉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帜,无从评定甲乙。你们看这二十四副对子,好在虚字少,尽是实字多,便见得力量。若教外边那些名宿做起来,不知要添多少虚字在里头,才凑得成、捏得拢呢!”众名士一齐佩服。
子云道:“先生何不将那篇序文拿出来,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请教。”即叫书童到春风沉醉轩,取了出来。大家争先要看,子云道:“不用,我与静宜是看过的了。”便叫书童找了两个针,将序文插在壁上,携灯照了。六名士看时,那四旦也同过去看。见道:
昔者署书之体,肇于白虎苍龙;刻石之诗,昉自平泉翠筱。故《兰亭》一序,春帖争传;《柏梁》数篇,华词擅藻。况乃地严紫禁,云护皇都。名著金台,星连帝座;铜街复道,珠市通衢。龙楼映凤阁以生辉,玉辇随金銮而同警。貂蝉贵第,大开竹木之园;驷马高门,广建芙蓉之府。尔乃东海巨公,南天协相。秉百蛮之节钺,领两浙之湖山。岛屿风清,海洋令肃。鲸氛净而飞 艎 万里,蜃气息而晴霞满天。预谋韩忠献昼锦之堂,先廊晏大夫近市之宅。赐来水衡之钱百万,拓出金谷之地十弓。则有翩翩公子,弱冠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云集,皆四姓之门庭;群屐风流,洵一时之俊彦。共商图画,成此园居。鸠工庇材,三十六月;风廊水榭,四百八间。人杰自应地灵,云蒸亦复霞蔚。其园也,峥嵘窈窕,突兀嵚崎;山列如屏,水潆成带。灵枫人柳,老化红羊;怪石危峰,暗蹲碧兽。三分竹而二分水,五步阁而十步楼。横塘曲槛,尽草木之扶疏;青琐绿墀,极房栊之繁盛。听鹂有馆,斗鸭成陂。驰马球场,设鹄射圃。春风一来,则繁花如绣;夕阳欲下,则好鸟咸啼。流泉数金石之声,岩岫染黛眉之色。则有云间词客,邺下才人,落唾生珠,清词霏玉。回紫澜于大海,骑彩凤于神山。琉璃研匣,置鸲眼之端溪;翡翠笔床,卧鼠须之湘管;朱盘展而华月倒行,宝鼎喷而祥烟成盖。夜吟未已,宵露珠圆;晓寐未遑,朝阳金灿。竹楼花浦,时来不速之宾;残雪断霞,绝少离群之感。论古则源探星海,辨才则河下龙门。风云壮而五纬经天,月露新而七星贯手。洵乎豪矣,不亦壮哉!于是南都石黛,妙选歌台;北地胭脂,文来舞榭。惊鸿飞燕,飘冶袖之双双;鹿锦凤绫,结霓裳之队队。联步于广寒之阙,玉宇无尘;回眸于洛浦之滨,秋波屡转。唾花飞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莺啭一林。何论蛾眉螓首,秾夸桃李之颜;翠羽金梁,盛侈钗细之饰也。而议者谓玩物丧志,节欲保身,腥 䙶 之味腐肠,窈窕之姝伐性。是以寇公居处,地乏楼台;羊子清贫,衣唯布帛。上卿犹豚难掩豆,丞相亦门不容车,即为清德之是徵,高风之足尚。岂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阳之业;庭罗丝竹,愈形谢傅之贤。陶士行有僮仆千人,于襄阳称馈遗十万。金花银烛,羊公爱客之心;醇酒妇人,信陵自豪之致。况本门高王、谢、佩爱罗囊;姓拟金、张、卫森画戟。自有甘临之象,何须苦节之占。宜乎视金银为土芥,轻珠玉如泥沙。且超脱者为才子之情,豪纵者尤少年之气。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驰电难追,逝川谁挽?苟不及时以行乐,殊为拘执而鲜通。更逢樱桃为郑国之尤,芍药以扬州为盛。故琵琶筝笛,游楚常以随身;月观琴台,徐湛因之宴客。龙华会上,聚青真玉女之仙;兀迹山前,志赤乌美人之地。千灯张而银河落于树杪,重廉卷而珠彩生于栋间。华鬘忉利之天,原许神仙游戏;流水夭桃之际,岂无花草迷人。多见者识广,博览者心宏。若云尹文子之身宜布衣,公孙宏之餐应脱粟。清风明月,买不因钱;扫雪烹茶,贫而能乐。是犹舍江湖之大,而濯蹄涔 [蹄涔(cén)——留有牛马脚迹的小池塘,比喻量小。] ;忘泰华之高,而惊培 ? [培(lóu)——小土山,比喻卑小。] 也。仆衰年作吏,憔悴风尘;壮岁束书,羁栖宾客。然而览洞庭彭蠡之胜,瞻南衡东岱之崇。登吹以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陆。拥裘雪塞,走马兰台。庾子山萧瑟生平,江关已暮;杜少陵飘摇风雨,草舍无存。今也驽骀犹系盐车,归田何日;社燕暂寻朱户,胜地重逢;会珠敦玉斝之场,作联袂题襟之集。呜呼!蓬心将死,经零雨而重苏;桐尾已焦,遇赏音而犹响。结交以道,文字为缘。他年事业勋猷,相门出相;此日池台花鸟,仙境求仙。若谓歌梓泽之芳园,言兴珠翠;序玉台之新咏,书凿金银。则仆才尽江淹,赋输王粲。愿投梭而看织锦,请捧研以俟生花。
当下众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赞一词,唯有拜倒而已。道翁自谦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来,又少了许多名作。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请他来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诸名士皆以为然。直饮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