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阴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 [礼部——官署名。长官为礼部尚书。] ,一咨府尹 [府尹——官名。为京都的行政首长。] ,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妇,十个丫环,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簿,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窄小,铺张不下,把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
这回春航娶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账房,并指点铺设一切。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罗。
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 [座师——即座主。主考官。] 、礼部尚书刘守正,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 [鸿胪——官名,掌理朝贺庆吊等赞道事物。] 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 [光禄少卿——官名、专司皇室祭品、膳食和招待饮酒,是无专职的散官。] 陆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的是联珠班。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打起精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中年的角色与那寻常的旦角在那里应酬。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账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子云命书童去找他,他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 [苎(níng)——即苎麻、同苎。] 新裁,未沾汗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也可听得两天。呵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些什么?”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幰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应怜辱在泥涂。回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彩,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难道还是这副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么?”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前。
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齐齐见礼。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春航与华公子系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哪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绸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
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座,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座,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哪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夫人’?还在账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写得好,人人称赞!”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好不喜欢。
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晋谒 [晋谒——前往求见。] ,不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业师去了。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么?”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叫人忌讳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
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账房里,便叫了他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遇着这些事情,这账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个主意。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账。”蕙芳笑道:“管账?我才帮了几天账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账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来一份,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 [督抚——清总督及巡抚的合称。] 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铁火盆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
文辉手弄长髯,蕙芳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虽然与我们讲些玩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那边席上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唯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会玩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继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白,也笑了。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一事讲出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进房时就拆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收管得服服帖帖,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玩笑?”周锡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打了一转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那苏府繁华不能细述。
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人间香福矣。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文猷、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手内的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这扇子哪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取。”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么!然而有这片情,真写得销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己。”华夫人问道:“前日我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
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幰,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
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座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陪房的一群丫环、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来?”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哪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极的了!”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想不出来,唯觉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辩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 [东床——女婿。] 又皆是人中英俊,大姑爷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又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了。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当当,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南岳夫人,正是敌体!”
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英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环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样。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