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五十二回 群公子花园贺喜 众佳人绣阁陪新

话说光阴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 [礼部——官署名。长官为礼部尚书。] ,一咨府尹 [府尹——官名。为京都的行政首长。] ,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妇,十个丫环,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簿,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窄小,铺张不下,把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

这回春航娶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账房,并指点铺设一切。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罗。

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 [座师——即座主。主考官。] 、礼部尚书刘守正,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 [鸿胪——官名,掌理朝贺庆吊等赞道事物。] 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 [光禄少卿——官名、专司皇室祭品、膳食和招待饮酒,是无专职的散官。] 陆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的是联珠班。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打起精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中年的角色与那寻常的旦角在那里应酬。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账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子云命书童去找他,他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 [苎(níng)——即苎麻、同苎。] 新裁,未沾汗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也可听得两天。呵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些什么?”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幰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应怜辱在泥涂。回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彩,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难道还是这副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么?”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前。

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齐齐见礼。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春航与华公子系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哪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绸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

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座,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座,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哪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夫人’?还在账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写得好,人人称赞!”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好不喜欢。

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晋谒 [晋谒——前往求见。] ,不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业师去了。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么?”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叫人忌讳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

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账房里,便叫了他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遇着这些事情,这账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个主意。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账。”蕙芳笑道:“管账?我才帮了几天账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账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来一份,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 [督抚——清总督及巡抚的合称。] 的。你如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铁火盆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

文辉手弄长髯,蕙芳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虽然与我们讲些玩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那边席上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唯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会玩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继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白,也笑了。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一事讲出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进房时就拆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被你收管得服服帖帖,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玩笑?”周锡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打了一转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那苏府繁华不能细述。

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人间香福矣。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文猷、陆宗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手内的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这扇子哪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取。”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不像妓么!然而有这片情,真写得销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己。”华夫人问道:“前日我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

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幰,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

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座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陪房的一群丫环、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得你来?”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哪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极的了!”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想不出来,唯觉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辩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 [东床——女婿。] 又皆是人中英俊,大姑爷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又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了。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当当,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南岳夫人,正是敌体!”

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英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环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样。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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