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
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面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魁天下,授了修撰 [修撰——官名,掌修的国史。] 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 [庶常——众多有善德的官员。] 。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隔了。
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 [总裁——清会试主司。] 姓苏,名臣秦,现任兵部大堂 [兵部大堂——兵部,古代官制所定六部中的一部。掌管中央及地方武官的选用、考查,以及有关兵籍、军械、军令等事宜。大堂指官署办公的正堂。] ,翰林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 [掞(shàn)藻摛(chí)华——掞藻,舒发之藻。摛,铺陈,舒展;华,华丽。] ,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 [黼黻(fǔ fú)——花纹,文采,比喻华丽的辞藻。] 太平。”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到填榜时,拆到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状元。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别位不同。
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 [嗣(sì)子——无子而以别人的儿子承继为自己的儿子。] ,正夫人只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 [字人——女子嫁人。] 。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暗暗叹息。
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也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想得彻底澄清,一无翳 [翳(yì)——遮蔽。] 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唯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
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贴,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中只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上司已换,只得起病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间就要到了。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 [州同——清官名,从六品,知州的佐吏,分掌粮务、海防、管河诸职。] ,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云一班人,诗酒陶情。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厉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时凉时燠 [燠(yù)——暖,热。] ,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我们何不去请了庾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轧的,从莲萍菱茨中荡去。见白鹭横飞,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层栏杆,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丁丁当当的响,又听得南湘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当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起来。
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调歌头》作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若依着时令,只可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南湘赞道:“改得好!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这‘清平调’三字甚合!”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文章之妙,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迭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病。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
南湘道:“我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座。”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
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砚,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保管这两个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子玉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头,听着他们讲话。
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你试看他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顺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
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还可以到桃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
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作首诗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金粟等看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作得甚好。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面想着,即成了一阙,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着:
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
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
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
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作得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了。”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言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
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
门外天涯……
将词稿放下道:“我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跂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拭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
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
琴仙哭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清。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
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皮里含着,只要提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人。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
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作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了一二年,我义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了。
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说着重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腾达,也是意中之事。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游玩不尽,也不至烦闷。我明年满了师,也由我怎样,我找个便人,同着他来找你。我随便都愿意作,我实不愿唱戏!”琴仙道:“你来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适我已经死了,你就怎样?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得了我的信再来。”琪官道:“何必说死说活呢?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
子玉道:“是极了!玉侬总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你也口口声声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那时怎想到今日?那时既想不到今日,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我劝你放开些罢。若说玉艳,要找个便人同到江西,这也不难。我们老爷现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同了玉艳来访你。”琴仙瞅着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来吗?”子玉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我要到江西省亲,自然太太也肯叫我去的。”琴仙道:“若说太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舍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我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几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准你去,我也不愿你去。况且你去了,又要回来,作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进京来看你们为妙。你们一个都不准来。”于是谈谈讲讲,琴仙略减了些酸楚。
琪官备了酒席,请他们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罗列,也难举箸。酒落愁肠,一滴已醉。三人勉强饮了一巡,琴仙已经醉了。离了席到书桌边,看见那个水晶猫儿,真在都盛盘里,不觉凄然有感。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揭开看时,是六颗骰子。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个空碟儿,对着子玉、琪官说道:“三心和同,有始有终,掷个全红!”当啷一声掷下,却也奇怪,倒像有神明护着他,却好碰着六个全红。子玉大喜,琴仙也觉开怀。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对琴仙、子玉说道:“三心和同,后日相逢,二十四红!”又说道:“你们看我掷!”琴仙、子玉看时,也是个六红。子玉更加喜欢,道:“这不用说了,两个全红,岂是容易碰着的!谢天地神明,先给个信儿。”琴仙还要再掷,琪官把骰子收起道:“不用掷了,两掷皆应了口,再掷就不能灵验了。”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也劝琴仙不要掷了。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保管也是个全红,何以琪官即行收起,不教琴仙再掷呢?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并无二色,那是琪官作的玩意。今日琴仙被他赚了,解了好些愁闷。
这一回也谈了许多,琴仙恐他义父回来,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说话,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送与琴仙道:“此是我常佩的东西,给你算个纪念罢!”琴仙接了,一阵心酸,也从身边解下个五色玉梅花,递与子玉道:“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样?”琴仙道:“你也不用来了,后日起得身早,你断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辞了。”跪将下去,子玉也忙跪下,两人对叩了头。站起来,两个眼泪就像四串珠子一样,滴个不住。琴仙又与琪官也辞了行,也叫不必来送。琪官道:“这是什么话?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仙、子玉皆谢了琪官,各人上车,洒泪而散。
明日端午,道翁在园,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云处来贺节的,见了一见。子云也无心绪,没有请客,就只与南湘、次贤、屈氏父子,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看了一看龙舟,应了景儿。
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园中来的,有在城外等候的。华公子本要出城亲送,道翁再三阻了,没有来,只打发家人代叩送行,预先送了程仪 [程仪——送人出门远行的路费。] 六百金。子云也送了六百,文泽送了二百。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子云、次贤各备车马,跟着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只见南湘、仲清、文泽、金粟、王恂、子玉、春航,领着那蕙芳、宝珠、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琪官、春喜九个名旦,在皇华亭等候。道翁等连忙下车,极口辞谢。各人皆要把盏。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一齐上来,握手的握手,牵衣的牵衣。琴仙见了这九人,已觉悲酸万状,又见子玉躲在人后,在那里拭泪,不觉一阵心酸,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慌得众人连忙扶起,拍的拍,唤的唤,把个子玉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直瞪瞪两眼,一句话说不出,泪落如雨。子云、次贤慌了,救醒了琴仙,便说道:“快扶他上车罢!”道翁交待家人刘喜好好服侍。
子云谓道翁道:“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难忍的。道翁先生,我们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请升舆罢!”道翁见琴仙如此,心内甚慌,与诸人作了一个揖,又握着子云、次贤的手道:“从此别后,只好魂梦相随。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说,唯祝诸公云程万里,富贵双全而已!”也不觉老泪涔涔。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道翁上车,领着琴仙而去。正是:
双轮碾动如飞去,回首云山已渺茫。
众人劝回子玉,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才放声一哭而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