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
第二十回 夺锦标龙舟竞渡 闷酒令鸳侣传觞

前回书中,讲到潘三缠住蕙芳,到至急处,忽有人嚷进来,蕙芳故作一惊,说:“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爷们查夜。”潘三是个有钱胆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了。原来蕙芳于下厨房时,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里人假装坊官查夜,并请了两个坊卒,到潘三歪缠不清的时候,便嚷将进来。知道潘三是色大胆小,果然中计而去,又哄过了一次。虽然得了他一个金镯,蕙芳心中也着实踌躇,恐怕明日又来,只好到春航寓内躲避几天,再看罢了。潘三一路丧气而回,幸怕他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闹,不然只怕蕙芳虽然伶俐,也就难招架了。今天又空闹了一场,只好慢慢儿再将银钱巴结他,买转他的心来。

这回书又要说几个风雅人,做件风雅事情。如今这一班名士,渐渐的散了。子玉自从与琴言怡园一叙之后,总未能会面。琴言之病,时好时发,也不进园子唱戏,有时力疾到怡园一走。而子玉之病,亦系忧闷而起,或到怡园时,偏值琴言不来,或到琴言寓里,偏又逢着他们有事,不是他师傅请客,就是有人坐着,又不便再寻素兰,子玉亦觉得无可奈何,只好怅恨缘悭而已。这边琴言在家,并不知子玉来过几次。又听得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为没有到过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点怜才慕色之心,无可宽解,唯有短叹长吁,形诸梦寐。

看官,你道子玉去寻琴官,为什么他的师傅总不拉拢呢?一来子玉是逢场作戏,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长庆不相认识,且不晓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过当他一个年轻读书人,无甚相与处。二来子玉在琴言身上也没有花过一个钱,子玉与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这些上来。那长庆则唯在钱多,却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们的脾气总是这样。那长庆生性如此,是始终不变的。

且说子玉是在家养病,不出大门;高品为河间胡太尊请去修志;刘文泽是他岳母惦记他,来接他并其室吴氏,同到直隶总督衙门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有子云、次贤、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时往来。一日子云、次贤招诸名士到园看龙舟,并赏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王通政生日,虽不做寿,家中却也有些至交好友、亲戚同年来贺。内里又有些太太姑娘们,如梅宅的颜夫人,孙宅的陆夫人之类,也觉得热闹。王恂与仲清这怡园之约,就不能去了。

是日子云、次贤知道了,也去拜拜寿。适遇南湘、春航皆在,就约了回来。仲清、王恂说:如客散得早,也来赴约,但只不要候,迟早不定。次贤等应了,才回怡园。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进了一个院落。子云便请大家宽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气甚热,红日照人,且龙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离此颇远,不如乘马过去。”家人们已预先备马伺候,即带过来,四人都乘上了。从峭壁下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肠小径,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走完了山径,便顺着围墙而走,那边是池水涟漪,依红泛绿,堤上一带短短红阑,修竹垂杨,还有些杂花满树,流莺乱飞,已令人尘襟尽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垒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罗浮一峰,俯瞰海曲,挡住去路。

子云请客下了马,从山脚走上石级三十余层,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署名曰“缥缈亭”。对面望去,有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露碧瓦数麟,朱楼一角。此间颇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春航道:“奇奥!文心一至于此,即匡庐之香炉峰,何以过之!”南湘道:“前似王麓台,此似萧尺木,幽邃处却不险仄。”子云道:“此皆静宜手笔,布置时曾数易其稿。”次贤道:“也亏那几株松树,不然也就一望易尽。”春航道:“正不知静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驱排河岳神手。倪云林、徐青藤,定当把臂入林!”次贤只得谦让几句。

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来。侧面有五间楼阁,恰作参差高下,两层似楼非楼,似阁非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是一番气象。窗前栏杆外,就是一个十亩方塘,内有层叠荷钱,一半成盖。中间一座六曲红桥,欹欹斜斜。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都是锦缆牙樯,兰桡桂浆。次贤道:“那边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却是三层。左手一带是一色杨柳,低拂水面,接着对岸修竹长林,竟似两岸欲合。当下子云让客且慢过桥,先进那阁里来,恰是正正三间。细铜丝穿成的帘子,水磨楠木雕栏,阁中摆设精致异常,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栏边放一个古铜壶,插着几枝竹箭。中悬一额曰“停云叙雨轩”。旁有一联,其句云:

拜石有时具袍笏 [袍笏(hù)——古代官员上朝时穿的官服和手拿的笏板。] ,看云无处不神仙。

署款为“华光宿”。南湘失惊道:“此华公子手笔,不料其词翰如此!”子云道:“华公子天分极高,不过工夫稍浅,亦其势位所误。若论书画诗词,倒与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仅闻于流俗之口,几乎失是人矣!即此联句,可见其胸次之雅;即此书法,可见其意气之豪。”

说罢,远远见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来。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哑柔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正是水光如镜,楼台倒影,飞燕低掠,游鱼仰吹。须臾之间,已过红桥,慢慢拢过来。只见王兰保掖起罗衫,盘了辫发,鬓边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撑,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倒惊得鸳鸯、 㶉鶒 乱飞起来。又有一个白鹭鸶,竟迎着栏杆翩然而来,到了檐前,把翅一侧,已飞上山岩去了。次贤笑道:“所谓‘打鸭惊鸳鸯’,今日见了!”

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见船中走出几枝花来:一只船内是宝珠、漱芳,一只船内是蕙芳、素兰,共是五个。舟人把舟泊近栏杆。南湘道:“芙蓉未开,水榭减色,有此众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游戏,我度香先生当以玉佩要之。”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来都见过了,次贤道:“你们看静芳,窄袖踟蹰的,越显得风流倜傥。竹君之赞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真觉得摹拟入神!”南湘道:“静芳之倜傥,媚香之灵慧,瑶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静,香畹之丰韵,皆是天仙化人。若以其艺而观,则赵飞燕之掌上舞,张静婉之帐中歌,可以仿佛。”

子云请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来,看那船头,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两边短短红栏,内是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个绿泥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花走水。船里是两个舱,底下铺了细白绒毯,靠后也是长窗,中间铺设一炕,两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间着几张茶几,中间一张圆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个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从人的。此时王兰保却早换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宝珠对南湘道:“你们早上到过王大人家没有?”南湘尚未回言,子云道:“我就在王宅邀来的。”

于是众人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的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雕甍 [甍(méng)——屋脊。] 瞰地;有几处是危崖突兀,老树槎丫。却也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是桃坞,接着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后是牡丹香国;东北是一带玲珑巧山,下是绿阴千树,金弹离离,结满了梅子,青黄各半,把个梅 [生僻字:山弇] 遮住,望不清楚。对岸树石蒙茸,却不知还有多少亭院。春航问南湘道:“这园子里共游过几处了?”南湘道:“到却到过许多回,逛却没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哪里能逛?约有七八处逛过。”宝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岭、菊畦、兰径没有到过,其余也都逛完。”素兰道:“桂岭在前山前,兰径、菊畦是在后山后。过涧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庄院,便是菊畦。那兰径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长廊曲径,最好玩的所在。菊畦过去,还有个稻庄,有桔槔戽水 [桔槔戽(jié gāo hù)水——桔槔,井上汲水的一种工具。戽,吸。] ”,像个村落,渔帘蠏簖 [蠏簖(xiè duàn)——蠏,同蟹。簖,栏河插在水里的竹栅栏,用来阻挡以捕捉鱼、蟹等。] 各样都有。还有两个鹤栏、鹿栅,也近在那里。”说罢,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转弯处,池水却也空阔。“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围有池水围住。共是三层,只见第一层是十二间,作个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玻璃镶嵌的雕窗,隔作六处;一处之中,又分阴阳明暗,仍是十二处,大小方圆扁侧,又不一样,各成形势。内中的摆设是说不尽的。在这间看那间,只隔一层玻璃,到过去时,却要转了好几处方能过去。当下,诸人就在这第一层,逛了好一回时候。

子云道:“客也饿了,此刻将近午正,可以坐罢。”只见四个小童,托上四个金漆盘来,放着几碗杏酪,分送各人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两层,再回来坐罢。”于是转上楼梯,上了第二层,略小了些,是四面样式,空出一转回廊,有栏杆回护,也用雕窗隔作八处。古玩器皿,一样的精雅。望见东北角上,柳阴中泊着龙舟,有三丈多高。舟身子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成,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制成伞盖旗幡,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还搭配些孔雀泥金伞、珍珠伞、银针穿成的伞;中间又装上些剪彩,楼台庭院,王宫梵宇,装点古迹,内中人物都是走线行动,机巧异常。一层一层的装凑起来,为锦为云,如荼如火。顶上站着一个扎成的金毛孔雀。船内用石压底,两边共有二十四人荡桨。有个八音班在内打动锣鼓丝竹,粗细十番。此是次贤在江苏看过,画出图样,选匠造制。春航是从南边来,也曾见过,即道:“实在制得华丽,就是常州府的龙舟,是甲于一省的,也不过如此!”

大家又上了第三层,却是三面式样,外面也是三面回廊,中间隔作六处。此中窗棂门户,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为雅静。地位既高,得气愈爽,凭栏一望,怡园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阴处尚不能见。唯觉楼台层叠,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铺,清泉如水银直泻;水如萦带,山列主宾;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天然图画,《辋川 [辋(wǎng)川——水名,即辋谷水。在陕西蓝田南。] 图》不过如斯;人力经营,平泉庄何足道也。

众人各自凭栏,遥望四处,只听龙舟内箫鼓悠扬,清波荡漾的划将出来。龙尾上挂着个秋千架子,两个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次贤道:“还请到底下去看罢!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众人即下了雁齿扶梯,仍到第一层,已见正中廊前,摆了一个圆桌。此会是宾主四人、名花五人。子云便要穿衣,经史、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齿而坐。东首是南湘,子云命兰保坐在肩下;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下面是次贤,肩下是漱芳;子云坐了主位,左右为素兰、宝珠二人。饮酒的话头,无非是那几套,且慢讲他。

再看那龙舟已到阁前,盘盘旋旋,来来往往荡个不了。家人远远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红百子,响得不住。大家正看得喝彩,忽见栏杆外走上四个人,穿着绿油绸短衫,红油绸裤,褡膊拴腰,红巾扎头,赤了脚穿着草鞋,腿上缠紧了蓝布,站齐在栏杆前,对上叩了一个头。南湘不解其故,待要问时,只听龙舟一声鼓响,那四个人齐齐的倒翻角力斗下水去了。子云道:“这些蠢奴,他们也要显些本领。”遂命家人去捉几对鸭子来,又叫取几个红漆葫芦,抛下水去,众人方晓得是“夺标”。家人答应,便将一个白鸭先抛下水去,那鸭子下了水,把头一钻,也翻了一个角力斗,便伸着头拍着翅,“呷呷呷”的叫了几声。那边一人便俯在水面,两脚一蹬,似梭子的穿过来。那鸭子见人来拿他,便扇起双翅,半沉半浮,走得风快。正走时,忽见水里探出个头来,一手把鸭子捉住。子云道:“好!记着赏他。”又将三只鸭子,两个葫芦同抛下去。这四个人各要讨好,都竭尽其艺,或俯或仰,或沉或浮,或侧半面,或跷一腿,游来游去,玩个不了。也有拿着的,也有拿不着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脱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夺去的,引得席上个个欢笑,各个饮了好几杯。那些相公们更觉高兴,都出了席,靠着栏杆看玩艺。子云叫了进来,再斟了酒。

次贤道:“我们今日就以此为令何如?”众人问道:“怎样做令?”次贤问那些家人道:“去年园中结那些大葫芦,想来还有?”家人应有:“有十几个漆的,其余是没有漆的。”次贤便叫把漆的拿来。不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来,解开绳子,放在一张空桌上。次贤又叫拿那副酒筹来,家人又送上一个象牙酒筹。次贤随手抽出几枝,便把没有字的一面朝上,放在桌上,对众人道:“各人随手取一根,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号。”大家就依了他。次贤便把葫芦揭开盖子,每一个放下一个酒筹,仍旧将盖子旋紧,命家童抛下水,看拿到哪一个的,便是那一个喝酒。这是极公道的玩意儿。众人道:“极是。但不知筹上写些什么?”次贤道:“方才这副筹是《水浒传》上的人,各有饮酒的故事,我是随手数的,不知是哪几个名字。”子云笑道:“这筹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内中有几个大量的,抽着了却是难为!”众人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只见水中抢了一个出来,家童拿到席边,将手巾擦干了,开了盖子,倒出筹来,是萧次贤的。大家看那一面时,刻着七个大字,下注两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闹浔阳江”,注是“首二座为宋江、戴宗,末座为张顺。李逵自饮一大杯,宋、戴陪饮一小杯,即与张顺豁十拳。李逵赢拳,张顺吃酒;张顺赢拳,李逵喝开水。”众人看了皆笑。次贤先饮了门面杯,南湘、春航陪了一杯;即与子云猜拳,子云饮了六杯酒,次贤饮了四杯茶。众人道:“倒也有趣!”

又见拿了一个上来,看筹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夺快活林”,下注:“无三不过岗,先满饮三杯。对面为蒋门神,要连胜三拳方过,再打通关一转。”南湘道:“这一回太多了!三杯我就喝,这通关免了罢。”子云道:“免是不能免的,况且你是个大量。”兰保道:“打通关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罢。”众人亦皆依了。南湘吃了三杯,即与春航豁起拳来,倒也连胜了三拳,又打了一个通关,共吃了十二杯酒。

又见水中拿了两个出来。第一个揭出来是徐子云的,那面是“宋江怒杀阎婆惜”,注:“饮两杯。并坐者为阎婆惜。宋江先自饮一杯,将一杯劝阎婆惜;婆惜不饮,仍是宋江自饮。”子云笑道:“座中谁是阎婆惜呢?”众人笑了。次贤道:“不消说,是并肩坐的这两个了。且仍是你自饮,用是用不着他们,但劝是要劝的。”子云带笑饮了一杯,又将一杯对素兰道:“香畹你是个好人,你莫要学那阎婆惜,心上只记着张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饮这一杯罢!”引得众人笑起来。素兰本待要饮,因为众人一笑,便脸上红晕了一层,便把嘴向着宝珠一呶,说道:“阎婆惜在那边,你叫他饮罢!”宝珠也嗤的一笑。子云又拿一杯,对着宝珠道:“如何?你饮不饮?”宝珠接了杯子,对着素兰道:“你上了当了!你看筹上,不饮的是阎婆惜,饮的就不是了。”即将酒饮尽。素兰一想:“倒被宝珠讨了便宜。”

再拿那一根筹看时,是蕙芳的。再看那面,众人就笑起来,只有田春航强住了笑,脸上却有些红。原来这一根筹,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报应,上写着“潘金莲雪天戏叔,”注:“三杯。并坐左边的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声:‘叔叔,你饮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这半杯儿残酒’;第三杯要站起来,装作怒容自饮。合席陪饮三杯。”当下蕙芳就不肯道:“我们豁了这三杯罢。”子云道:“这是令上写明白的,水里捞出来的,岂可改得!”次贤道:“况且是你亲手写在筹上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们又何必照样呢?”蕙芳无奈,踌躇了半天。兰保笑道:“报应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当了!”众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筹上的潘金莲,却不晓得兰保是听见潘三的事。春航心内明白,只低头不语。蕙芳听了,一发脸红,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来,靠着宝珠道:“叔叔,你吃这杯罢!”宝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这一声,便笑得喷了一桌,靠住了子云,把手巾擦了嘴,还笑个不住。众人哄然皆笑起来。蕙芳弄得没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媚香又错了,你不看注指并坐左邻为武松,不是右边的人,怎么把这杯酒敬起瑶卿来?”蕙芳道:“你到底要我敬哪一个呢?他不是与我并坐的吗?”宝珠道:“我恰不好算并坐!虽然是圆桌,我却朝北,你是向东,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说罢又笑了。蕙芳终是不肯,子云笑道:“媚香,你难道没有敬过湘帆的酒么?快些,快些!你看又捞起两个来了,你若坏了令,后来怎样,不过好歹这一次,又没有三回、两回轮着你的。”次贤道:“快敬罢。”南湘道:“当年金莲戏叔叔时,是要做些媚态方像,不可老老实实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着,蕙芳真是无奈,不道尖利人也有吃亏时候。蕙芳只得略靠着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这一杯。”春航也是无奈,只得老着脸饮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饮了一口,送到春航口边,春航不待叫就饮了。众人皆说:“这一杯不算,重来。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却甚容易,惠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来。次贤道:“这杯要作怒容的。”素兰道:“他心中本有气 。”蕙芳一笑,又忙将花容一整,做出怒态,便一口干了。子云看了这光景,心上十分赞赏,便自己饮了三杯,又劝合席也饮了三杯。

于是,再看筹时,是兰保的,那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注:“先饮一大杯,首二座为金刚,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这等便宜,我偏这么啰嗦。”兰保照令行了,与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再看筹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莲酒楼卖唱,要弹琵琶敬鲁达、李忠、史进各一杯”。众人道:“这还可以,在不即不离之间。况且真是个姓金的,怎么遇得这般凑巧!”漱芳只得弹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贤三人。再看葫芦内筹,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说声“不好”!众人又复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与湘帆牵缠不清。”蕙芳红着脸道:“这是你们有心做成的,不然为什么单是这两根筹这么样呢?”次贤道:“冤枉冤哉!算我有心捡出的,难道你们又有心捡过去吗?”原来筹上写的是“一丈青捉王矮虎”,注:“后成夫妇。与并坐的手牵红巾饮三个交杯,合席共贺一杯。”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块帕子与蕙芳递着,各饮了半杯。第三次惹得合席说了又笑,笑了又说,道:“这个合卺杯是难得见的,我们各浮一大白!”于是合席又贺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从此难星也过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筹是宝珠的,那面是“王婆楼上说风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却有报应了!不料也有人做那好样儿与人看了。”宝珠的脸已经红晕了半边。令是三杯酒:第一杯是敬右邻为西门庆,也做成挑帘的样子,将扇子打西门庆一下,敬这一杯;第二杯,要西门庆跪地,一手捏着金莲的鞋尖,敬金莲这一杯;第三杯,左邻是王婆,金莲福了一福,叫声“干娘饮这一杯。”子云笑道:“可可如今轮到我了!”春航道:“香尘沾膝,是件最美的事,况且莲钩在握,就饮十杯何妨!”南湘大笑道:“香尘沾膝还可以,只不要跪在烂泥里,那时莲钩倒摸不着,摸着的是条驴腿!”说得众人哄然狂笑起来,把个金漱芳笑得闪了腰,直跌到次贤怀里。王兰保、陆素兰笑得走开了。宝珠道:“此又是报应!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难受,又不好认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应该罚他一个恶令!”南湘笑道:“我是据实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够了,不要说嘴,晓得也有失风时候。”次贤笑道:“瑶卿此令如何?看来是不能改的,只好委屈些罢,倒难为了度香这膝下黄金了。”众人又复大笑。

蕙芳即催宝珠快些敬酒,宝珠是个温柔性气的人,被众人逼不过,只得老着脸,将扇子把子云轻轻打了一下,敬过这杯酒,子云笑而受之。众人说道:“好!我们也各饮一杯。”子云道:“酒令严于军令,没奈何,诸公休笑矮人现场。”只得斟了一杯酒,屈了一膝,来敬宝珠,宝珠连忙拉过饮了。众人又说声“好”,又各饮一杯。宝珠便将这第三杯酒对着蕙芳福了一福,道:“干娘,请饮这杯。”蕙芳接来饮了,笑道:“好女儿,生受你!”众人皆赞道:“好个干娘、干女儿!我们再贺一杯。”又各饮了。

便剩下一根筹,知是素兰。取来看时,是“梁山泊群雄聚义,合席各饮三杯。”众人道:“这却收得有趣,今日这个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宝珠道:“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静芳。瘦香还弹了一弹琵琶,第一是我与媚香才算不来呢。”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还不好,还要怎样?”宝珠道:“你要人跪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这个令?”

此一回酒,已饮到红日沉西,也就吃了饭。盥漱毕,又饮了一回香茗 [香茗(míng)——茗,茶叶。指香茶。] 。南湘道:“还有小赤城的榴花没有赏鉴,何不就趁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吗?”子云即引众复坐船回过红桥,到西边假山前上岸,从神仙洞走出,穿过了杏楼、桃坞两处,便是小赤城。只见榴花回绕如城,约有一、二百株,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开,正是《天台山赋》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标”,所以叫作“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谢了主人并次贤,绕道出园。子云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烦两兄,园中各处的对联,尚须添设几副,今日倒被龙舟耽误了。迟日再请一游,并约庾香、剑潭诸君何如?”史、田二人应了,遂上车而去,这边相公五人也各陆续散去。这回怡园二次宴客,可惜人少未齐。不晓下卷又叙何人,再俟细细想来。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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